(一)     鲁彦
一年夏天,我和妻坐着海轮,到了一个有名的岛上。 
    这里是佛国,全岛周围三十里内,除了七八家店铺以外,全是寺院。岛上没有旅店,每一个寺院都特设了许多房间给香客住宿。而到这里来的所谓香客,有很多是游览观光的,不全是真正烧香拜佛的香客。 
    我们就在一个比较幽静的寺院里选了一间房住下,——这是一间靠海湾的楼房,位置已经相当的好,还有一个露台突出在海上,早晚可以领略海景,尽够欣幸了。 
    每天潮来的时候,听见海浪冲击岩石的音响,看见空际细雨似的,朝雾似的,暮烟似的飞沫升落;有时它带着腥气,带着咸味,一直冲进我们的窗棂,黏在我们的身上,润湿着房中的一切。 
    “现在这海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当天晚上,我们靠着露台的栏杆,赏鉴海景的时候,妻欢心地呼喊着说。 
    大海上一片静寂。在我们的脚下,波浪轻轻吻着岩石,像朦胧欲睡似的。在平静的深黯的海面上,月光辟开了一款狭长的明亮的云汀,闪闪地颤动着,银鳞一般。远处灯塔上的红光镶在黑暗的空间,像是一颗红玉。它和那海面的银光在我们面前揭开了海的神秘,——那不是狂暴
的不测的可怕的神秘,而是幽静的和平的愉悦的神秘。我们的脚下仿佛轻松起来,平静地,宽阔地,带着欣幸与希望,走上了那银光的路朝向红玉的琼台走了去。 
    这时候,妻心中的喜悦正和我一样,我俩一句话都没有说。 
    海在我们脚下沉吟着,诗人一般。那声音仿佛是朦胧的月光和玫瑰的晨雾那样温柔;又像是情人的蜜语那样芳醇;低低地,轻轻地,像微风指过琴弦;像落花飘零在水上。 
    海睡熟了。 
    大小的岛拥抱着,偎依着,也静静地恍惚入了梦乡 星星在头上眨着慵懒的眼睑,也像要睡了。”
    许久许久,我俩也像入睡了似的,停止了一切的思念和情绪。 
    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远寺的钟声突然惊醒了海的酣梦,它恼怒似的激起波浪的兴奋,渐渐向我们脚下的岩石掀过来,发出汩汩的声音,像是谁在海底吐着气,海面的银光跟着晃动起来,银龙样的。接着我们脚下的岩石上就像铃子、铙钹、钟鼓在奏鸣着,而且声音愈响愈大起来。 
    没有风。海自己醒了,喘着气,转侧着,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抹着眼睛。因为岛屿挡住了它的转动,它狠狠的用脚踢着,用手推着,用牙咬着。它一刻比一刻兴奋,一刻比一刻用
劲。岩石也仿佛渐渐战栗,发出抵抗的嗥叫,击碎了海的鳞甲,片片飞散。 
    海终于愤怒了。它咆哮着,猛烈地冲向岸边袭击过来,冲进了岩石的罅隙里,又拨剌着岩石的壁垒。 
    音响就越大了。战鼓声,金锣声,呐喊声,叫号声,啼哭声,马蹄声,车轮声,机翼声,掺杂在一起,像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 
    银光消失了。海水疯狂地汹涌着,吞没了远近大小的岛屿。它从我们的脚下扑了过来,响雷般地怒吼着,一阵阵地将满含着血腥的浪花泼溅在我们的身上。 
    “彦,这里会塌了!”妻战栗起来叫着说,“我怕!” 
    “怕什么。这是伟大的乐章!海的美就在这里。”我说。 
    退潮的时候,我扶着她走近窗边,指着海说:“一来一去,来的时候凶猛;去的时候又多么平静呵!一样的美。” 
    然而她怀疑我的话,她总觉得那是使她恐惧的。但为了我,她仍愿意陪着我住在这个危楼。 
    我喜欢海,溺爱着海,尤其是潮来的时候因此即使是伴妻一道默坐在房里,从闭着的窗户内听着外面隐约的海潮音,也觉得满意,算是尽够欣幸了。 
(二)三间朝南
月下听萧
从我记事起,我就记得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有吃没吃,三间朝南屋”。在没屋的人看来,有三间楼房那是很幸福的了,可是母亲就是讨厌那房子的朝向,她有时会偏激地说,哪怕是一间朝南的也好,她恨不得有一天能自己将房子转个向。
②朝南屋冬暖夏凉,而朝西屋则冬冷夏热。夏天家里热得像蒸笼,晚上在外面乘凉到很晚,然后才能回家睡觉。而冬天,那木结构的房子又到处是缝隙,北风呼呼地刮,漫漫长夜,无忧的梦乡常常被寒冷切割。
③我们常常搬了凳子,坐到朝南的阿婆家去晒太阳,看着我家白皑皑的雪,听着阿婆家融化的雪水声,我们就会憧憬起房子——那朝南的三间大瓦房。由于父亲是独子,祖母也就絮叨着一定要我母亲生两个孙子才行,于是家里就成了一人赚钱,七人吃饭。在那个年代,能吃饱穿暖已经算是小康的幸福之家,更别想造房子了。
后来分田到户,吃已不成问题,手头也活了起来,母亲的心思也活了,那个造房子的念头
又蠢蠢欲动。(结构)可是几个孩子的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总不能为了造房子让孩子辍学吧。那个孕育了好多年,刚刚抽出水灵灵小苗的造房梦,便硬生生地被现实又一次掐断了。不过,作为一个爱子如命的母亲,有什么能与孩子的前途比呢?像无数个平凡而无私的父母一样,他们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完成着孩子的一个个梦想。
再往后,父亲与人合伙办了一个小厂,母亲在家干山上田间的活计,终于有了一些积蓄看着村里一些人造起了房子,造三间朝南屋的念头又像三月的青草,眨眼间茂密成一片。父亲去村里申请了盖房的地基,又经过大队允许,砍伐了自家地里的树,终于把造房子的木料准备齐了,甚至连做吊顶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可是地基打好了,却没了钱,由于厂里生意不好,大家散伙了。父亲没了工作,年纪又大,不要说造房子,就连生活也成了问题。
⑥辛辛苦苦搞成的三间朝南的地基,却成了晒场,这成了村里人的笑柄:“看来这三间地基又要荒了,想造房子,哪有那么容易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这地基早晚成拉狗屎的荒地。”有的人还飘飘然地到我家来,说:“你反正也造不起,卖掉这个地基算了。”面对别人的嘲讽,父亲傻傻地在那儿犹豫,母亲却忽然笑着对来人说,“我明天就去上山砍茅草,盖三间茅草屋,省得你们惦记着我这三间朝南屋的地基。”
⑦造三间屋,为什么总是这么难呢?为什么愿望总是一次次落空啊?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不久,我们家有了转机。
⑧那时候,村里也给我家分了一块山地做自留山,母亲想起靠山吃山的古话,于是开始挖山种竹。经过精心侍弄,我们家成了地道的笋农。冬天卖冬笋,初春卖雷笋,接着卖毛笋,还可以卖毛竹。开始是自己挑到城里卖。后来一些小贩知道我家的笋特别好吃,能卖上好价格,就纷至沓来,争相抢购,有些还在头年就付点定金,说明年还要。竹笋生意让我们家开始富裕起来。
⑨没过两年,母亲就把一辈子都想盖三间朝南的屋子的愿望实现了。这三间朝南的二层小楼,房间宽敞明亮,墙面粉刷一新。家里置办了冰箱、彩电、洗衣机等家用电器。父亲还在院子里种上了各种花草树木。看着这个三间朝南的二层小楼,母亲真是越看越欢喜。
⑩坐在宽阔的院子里乘凉,母亲常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就是我家呢?这么多年的愿望怎么一下就实现了呢?朝南的房子怎么就这么舒服呢?儿子都考进了大学,子女们都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这古往今来的好时光咋就让我遇上了呢?
⑪一个三间朝南房子的实现,经常让母亲在睡梦中笑醒。
(三)田野上的白发
母亲50岁后,头发日渐白了。先是两鬓,后采是额前,再后来满头芦花,让我们感到心痛。   
②父母都不愿离开家,家里有猪鸡水牛,有房子和责任田,上高中的小弟还要人照顾,患不治之症的父亲不能劳动,里里外外都是母亲一人操持,她头发还有不白的么?
4月的一个晚上,我搭同事的便车回老家,想看看父母和小弟。到家时已是晚上11点多了,家里没人,门上挂了锁。奇怪,这么晚了,父母到哪去了呢?天气乍暖还寒,夜风吹过,身上有阵阵凉意。朝远处田野望去,怎么回事呀?空旷的田野上有灯火闪烁,不时有阵阵敲盆的声音传来,我信步朝田野走去。
到了田边,我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在夜里。只见母亲一手提着脸盆,一手握根棒子,敲击着,发出当当的声响。母亲在田埂上蹒珊地转悠,田埂角上放着盏马灯,灯火如豆。田里是平整的秧圃,依稀可见撒下的稻种已经抽出嫩芽。母亲身上披了件破棉袄,手里不停地敲击着。我叫丁声母亲,母亲见是我,停丁下采,脸上溢着慈祥的微笑。在母亲停下
的当儿,有一黑乎乎的东西冲向秧圃。母亲一见,立刻又敲起来,那黑乎乎的便遣散而去。母亲说+今年是少有的奇怪,撒下的稻种一个晚上便被老鼠吃得精光。没有办法,大家只好日夜在田边守着。母亲告诉我,父亲被接去了,小弟住校,星期天才回,她已经在田边守了三个昼夜了。
⑤母亲和我说话,手里还在敲盆,沿着田埂蹒珊而行。我跟在她后面,心里沉沉的。母亲,您该休息了,把田退了吧!您劳作了一辈子,难道不谊享一事福么?我知道,我是劝不动母亲的,她离不开她的田野。平时我们劝她,她都说:你们不要管了,这田是不能退的,我做一天算一天,也好照料你爹和你弟。
⑥那个夜晚,我陪着母亲在田野上敲盆赶鼠。母亲的身影在田埂上晃动着,夜里,只有母亲的白发看得清楚。夜风吹着,母亲的白发在田野上飘拂,飘拂,飘拂出我一脸泪花,飘拂出我又一段回忆。
⑦父亲病倒时,正是乡下大忙季节。母亲忍着悲痛,半夜里起来拔好秧,运到水田里。一早回家服侍父亲吃药,再赶到田里插秧。一大块白晃晃的水田里,只有母亲孤单的身影在移动。随着母亲身影的移动,水田里嫩绿的秧苗一行行地立起来,整齐匀称,像块绿的地毯。
母亲是高明的织工,织着绿;母亲是勤劳的春蚕,吐着绿丝。
⑧我赶回家帮母亲插秧,到田边时,一块大田,母亲已插完一大半。她太累了,体力不支,已不是弯腰在田里移动,而是双膝跪在泥水里,艰难地爬行。母亲的衣裤没一处干的地方,浑身是汗渍泥水。母亲跪在田里插完一行,又插一行。我含着泪水冲到田里,喊着:妈,您不该这样拼命!
⑨母亲见是我,想站起来,努力了两次却未站起。我一把抱起母亲,感到母亲已瘦得皮包骨头。母亲脸上仍是慈祥的微笑,白发被汗水湿透了,沾在额上脸上脖予上。我为母亲拂了拂头发,一阵风吹来,白发在田野里飘拂起来。母亲说:抢季节要紧啦,这秧早插一天,就能多收一成。我没说话,把母亲背回家,就跑到田里,没命地插起秧来。我累得腰酸背痛,但一想到母亲的白发在眼前飘拂,想到母亲跪在田里的身影,便觉得不累了,腰也不酸了。我一口气插完大田的秧,哭了……
⑩母亲离开我们三年了,但我忘不了母亲的白发。她的青丝变白发,是岁月的辛劳所染。母亲的白发,装点着故乡的田野,温暖了我的心灵。
啊,母亲的白发哟,还在田野上飘拂么!
(四)少年中国说
陈祖芬
①我读书随性,插空翻阅手边的书,竟在一部“80后”写的小说里,翻到几乎占了一章的《少年中国说》。作者显然爱煞了那篇文字,管他有没有这么写的,一如小说起名叫《断章》。足足20万字,绝不缺斤少两——那文字要是化开来,那感受,那回味,是远远不止20万字的。
②作者写江南小镇,阳光如温得恰到好处的酒,沁着丝丝缕缕梅子一样青涩的气息,再睁眼时,已是残阳一点将坠未坠, 晚风如锦,上绣祥云。秋千上下缀满了别处飘来的粉花瓣,不似她因秋千而起,更像秋千因她而飘逸飞舞。风是此刻唯一的读者,却没有什么耐心,胡乱翻弄着白绢。
③母亲从箱子里拿出一匹上好的玉暗花回纹锦缎,为她赶制旗袍,竹叶领,窄罗袖,宽摆提花滚边,斜襟琵琶盘扣,在月光下泛着潋滟的水。第二天清晨,暖玉生烟一样的旗袍,掺着碎金似的阳光,于蜿蜒起伏中撩拨出琵琶的韵律。
④现在“80后”、“90后”的作者太多,已成雄踞之势。我看封面,这一位叫程萌,我不知道这个女孩是何方神仙,因为南方北方她一样写得入扣丝丝,叫人心驰神往。书中的江南女孩桃叶,“九·一八”后走上抗日路,故事从小镇铺向上海、黄埔军校、北京等。最后写到北京,写北京的雪往往从夜的深处开始飘落,不急不慢,从容淡定,卓然地在一片鸿蒙中彰显国士风度。待到天欲暝,寒鸦将语,已是万物素然,举目皆空。天水葱儿一般的通透起来,浑圆的雪景便匀匀净净地上了一层蜜釉。
⑤有这样的美文,《断章》是完全可以断开了读的,或者说,几乎可以从随便哪章开始读。淡定文字,浓情中国。当战火烧向江南,桃叶这样的豆蔻少女要求前来送兵器者在授人以鱼的同时,莫忘授人以渔,习武三日后便去上海参军。
旗袍之韵律,阳光之气息,蓝锦之天,塑造了美的化身桃叶。但是战争是美的毁灭。不,战争使人从知耻而后勇,到明白师夷长技以制夷,于是攻读,于是进攻。在黄埔军校,老师问及,如何强国?如何实现民族之复兴?桃叶滔滔说来竟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从中华儿女必舍生忘死,共攘外敌,到随后, 朝野内外,各司其职,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举国上下,知难而进,博观约取,居安思危,韬光养晦。田野上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