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人物和体现人物(三)分寸
三、分寸感
莎士比亚通过汉姆雷特的口阐述了他对表演的精辟见解,而其中主要内容是谈表演的分寸感。这段名言是大家所熟悉的:“请你念这段剧词的时候,要照我刚才读给你听的那样子,一个字一个字打舌头上很轻快地吐出来;要是你也像多数的伶人们一样,只会拉开了喉咙嘶叫,那么我宁愿叫那宣布告示的公差念我这几行词句。也不要老是把你的手在空中那么摇挥;一切动作都要温文,因为就是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激发之中,你也必须取得一种节制,免得流于过火。啊!我顶不愿意听见一个披着满头假发的家伙在台上乱嚷乱叫,把一段感情片片撕碎,让那些只爱热闹的低级观众听了出神,他们中问的大部分是除了欣赏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以外,什么都不懂。……可是太平淡了也不对,你应该接受你自己的常识的指导,把动作和言语互相配合起来;特别要注意到这一点,你不能超过自然的常道;因为任何过分的表现都是和演剧的原意相反的,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要是表演得过分了或者太懈怠了,虽然可以博外行的观众一笑,明眼之士却要因此而皱眉,你必须看重这样一个卓识者的批评甚于满场观众盲目的毁誉。”
“节制” 、不要“流于过火” 也不要“太平淡” 、既不“表演得过分” 又不能“太懈怠” ,这都属于分寸感的问题。演员的分寸感或者叫做“火候” 是表演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对于一个演员表演的最好评价无过于“恰如其分”
四个字了。该上去的上不去不行,过火了也不行,要恰到好处。我国川剧演员周慕莲说:“演员表演讲究言有尽而意未尽,因而需要留有余地。留有余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演员就自由了。留有余地,让观众回味回味,留点言外之意让他们想一想,才能引入入胜。……我演戏,讲究三不:不少--少则偷工减料;不多--多则庞杂臃肿;不过--过则失真走味。这‘三不‘,也就是留有余地。演员在舞台上汗流浃背,观众在台下无动于衷,这是最坏的表演。表演能不能感动观众,不在于演员在台上拼死拼活,而在于演员的表演是否恰到好处。这恰到好处之中,也就留了余地。” 这里谈的也是个表演分寸感。
观众往往是十分敏锐的,特别是在戏的紧要关头,人物思想感情变化复杂、微妙的关键时刻,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啃节” 上,演员表演的分寸稍稍不对,不足或是太过了,立刻会让观众跳出剧情,感到很不满足,犹如别人给你搔痒没有搔到痒处那样难受。可以说演员的演
技如何,就在于他能否准确地把握表演分寸,做到不温不火,不露不白,恰到好处。
那么,表演分寸的依据是什么?怎样算是分寸合适,恰到好处呢?莎翁对此已有正确回答:“接受你自己的常识的指导” ,合乎“自然的常道。” 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要符合生活的常情,符合人物性格、人物所处的规定情境以及特定的人物关系。《创业》“忍着巨大的伤痛” 一场是情绪激昂的高潮戏,华程看到周挺杉腿受了重伤,裤腿一片殷红,鲜血滴在地板上,周挺杉忍着剧烈的伤痛,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他还是要说,要把心里的话掏出来,说服章易之放弃他的“贫油论” ,不要撤出无名地。周挺杉在巨大压力
面前表现出的刚毅的精神豪迈的气概、热诚的胸怀让华程百感交集,“眼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了泪水。” 演员的表演恰当地掌握了应有的分寸,他那深沉、炯炯有神的眼睛被闪现的泪花模糊了,华程背转身去用手轻轻抹掉刚要流下的眼泪。这样地处理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华程这个久经沙场、经历过各种各样斗争风浪考验的硬汉子此时此刻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
法国影片《沉默的人》里女演员莱阿.玛莎丽的一段表演是极为精彩的。被苏联克格勃劫走的法国物理学家梯贝尔经过了种种生死波折又回到了法国。他急于想见到自己的妻子玛丽亚,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在他被劫持苏联期间,他们唯一的儿子从山崖跌下摔死了,他妻子也以为他被害死,又重新嫁人而且有了孩子。当他完全心灰意懒,又处于被克格勃紧紧追踪,时刻有被他们消灭掉的危险情况下,梯贝尔出乎意料地在一家小酒店里看到妻子前来见他。一对离别了数年的夫妻,彼此都清楚对方目前的境况,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对过去生活的回忆,重逢时燃起的感情,但是又不可能重新结合的难堪局面,这一切构成了人物多么复杂、微妙、难以言表的内心感情。重逢见面的瞬间,他默默地看着对方,干言万语不知道怎么开口。玛丽亚的眼睛交杂着忧郁、痛苦、怜爱、喜悦、内疚、关切的种种神情,手指神经质地摸着自己的脸,觉得应该笑又笑不出来,想哭也抑制不能哭,嘴角微微地扭动,眼睛垂下、抬起,脸上强露出的笑容……,这一切都是在--个近景镜头里表现出来的,观众的心被紧紧地揪住了,他们能够感受到人物最细致的内心感情变化,这是演员演技成功的杰作。文学家用多少描绘的语言也难以达到这一瞬间表演具有的艺术力量,在这样的时刻,演员表现的分寸稍有差失,就会破坏掉整个表演。
盖叫天讲过一个例子也说明了表演分寸感的重要。他幼年学者旦,唱《打龙袍》,
先后有两位老师教他演宋仁宗的生母--藏蔽农村的老太后。两位老师两样演法。一位老师的太后这样表演:太后出场先高喊一声“苦啊……,” 然后-手拿着讨饭棒,颤颤地指向前面探着路,混身哆嗦,两个眼睛眨着白眼珠,瘪着嘴,嘴两角下掉,像要哭出来似的,露出一脸的苦相,一面走,一面用手背擦着眼泪和鼻涕,一付苦老婆子的样子,伴着那一声声凄凄惨惨“苫啊” 的“叫头” ,观众可真叫好。可是这和《天雷报》里的老旦没有什么分别。另一位老师教的演法又是一样:太后出场不叫“苦” ,“叫头‘‘用的是“走啊……” ,因为她是太后,轻易是不肯叫苦的,出场也是一手拿竹棒,探路,但并不抖得太厉害,只在微微的颤动点在地上,点一下走一步,一步步走得很端庄,也不用手背去擦鼻涕。这样,给人看上去虽是讨饭,还有个谱,不是一般的穷老婆子,而是落魄的贵妇人,--个讨饭的皇太后。这个例子很清楚地表明完全是由于演员表演分寸的不同,一个过了,一个“火候” 合适,体现出的人物性格、人物身份就大不相同。
关于表演的分寸感,过去表演理论家讲过不少好的意见,我们不必再多说什么,只想把他们的论述集中起来介绍给大家。对于手势的运用。德国剧评家戈.艾.莱辛说:“演员的手势会把一切事情完全搞坏。他们不懂得什么时候需要手势,需要什么样的手势。通常他们的手势实在太多了,并且都是毫无表现力的手势。”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设想一下有这么一张被弄上许多道笔迹,散满斑点的白纸。再设想你必须在这样一张纸上用铅笔画出精致的风景画或肖像画。你首先得擦去纸上多余的笔道和斑点,要是把它
们保留下来,就会损害图画,使它面目全非。画这种画是需要干净的白纸的。在我们这门事业中,情形也是如此。多余的手势就是垃圾、脏东西、斑点。演员的表演,要是手势太多了,就会像在一张弄污了纸上画出来的图画,所以在着手创造角的外形,把它的内心生活和外部形象在形体上表达出来之先,要清除一切多余的东西;唯有这样,外形上的表达才能具有必要的精确性。属于演员本人的无节制的乱动只会歪曲角的动作设计,使表演模糊不清,单调乏味,不相连贯。让每一个演员首先尽量节制自己的手势,使得不是手势控制住自己,而是自己控制住手势。演员们在舞台上用许多讨厌的、多余的手势掩盖了自己正确的、美好的、为角所需要的动作,这是多么常见的事啊!有些演员有很好的面部表情,却不能让观众看清楚他的脸,因为他随时都用那些小手势把脸遮住了。这种演员是自作自
受,因为正是他自己,妨碍了别人看到他的长处。
“控制手势在性格化方面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扮演每一个新的角时,要改换自己的面目,在外形上不重复自己,就必须控制手势。属于演员本人的每一种多余的活动,都会使他脱离所扮演的形象,想起他自己。往往有这样的情形,演员总共只到三四个可以说明角性格、对角说来是典型的手势。为了使这些手势够全剧用,在动作方面就必须十分节约。控制对这很有帮助。如果这三四个典型的手势消失在好几百个演员本人的手势之中,那么扮演者就等于拿掉角的假面具,而以自己遮住他所扮演的人物。要是在他所扮演的每一个角里都重复这些,这演员在舞台上就会显得十分平淡乏味,因为他总是在表现他自己。”
半截人
分寸感不仅表现在外部动作的控制,更主要的还是如何准确地表达人物的内心感情。莱辛讲道:“关于演员的内心热情,人们谈论得很多;对于演员是否会有过多的热情,人们也有很多争论。认定会有的人是根据这样一个理由:演员会在必要激动的地方激动起来,或者至少他的激动的强度会超过所要求的强度;而否认这点的人也有理由说,在这种场合,演员不是表现了过多的热情,而是表现了过于缺乏理智。……为什么演员甚至在诗人不必做丝毫控制的地方也应该在声音和动作这两方面加以节制,其原因是不难明白的。极端紧张的声音很少有人不会令人厌恶的,过分急速和过分剧烈的动作也很少是高雅的。在任何情况下也不应该刺激观众的视觉和听觉。表现强烈的激情时,应该避免一切能够引起种种不愉快的感觉的表情。只有这样,表演才会平稳柔和;汉姆雷特即使在他的话语需要造成极强烈的印象和唤醒顽固不化的凶手的良心时,他也要求用如此平稳和柔和的话语达到这个目的。……
我们的演员如果按照艺术责成他们的那样,即使表现最强烈的感情,也要加以节制,这可能得不到观众的盛大赞誉,但这是什么赞誉呢?上层楼座的观众是最爱大叫大闹的了,他们绝不错过机会用响亮的掌声报答演员的强有力的嗓音。再说德国的池座观众也是以同样的趣味见称的,也的确有着极善于巧妙地利用这种趣味的演员。最迟钝的演员常常把力量保存到戏的终场,等到他必须下台的时候,他却忽然提高了嗓音,做出有力的手势,全然不考虑他的台词的含意是否需要这么卖力。往往这根本与他下台时必须表现的情绪相矛盾,但这与他有什么相干,他需要的只是向观众显示自己,要观众注意到他,并且向他鼓掌,如果他们愿意表示善意的话。观众应该对他嗤之以鼻才是!可惜
观众们有的是不大精通艺术的人,有些人心肠太好了,他们把演员急于讨好观众的心理视为演员的功劳了” 。今天我们的观众艺术鉴赏力是很高的,但是演员卖劲讨好观众的现象依然常见,他们只求博得一时的剧场效果和廉价的笑声,全然不顾这笑声中包含的讥讽意味以及观众们散场后发出的尖刻评论,这是应该引为以戒的。
重视“体验” 和表演真实的斯氏也说:“在舞台上永远不要去夸大对真实的要求.也不要去夸大虚假的作用。偏爱事实,--定会落到为真实本身而做作真实。这是一切不真实中最坏的一种。至于过度害怕虚假,那就会造成不自然的谨慎,这也是最大的舞台‘不真实‘中的一种。剧戏中所需要的真实,应该是恰好能够叫人真诚地来相信它,恰好能帮助你使自己信服,使对手信服,帮助你满怀信心地来执行所提出的创作任务的” 。“演员在当众创作的情况下,由于激动的缘故,总想拿出比他实际上所具有的更多一些的情感。……就只能去抑制或者夸张动作,去作出比应该作的更多的努力,仿佛这样就能表达出情感似的。但这一切做法并不会加强情感,相反地,会破坏情感。这是外表的做作、夸张。”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句至理明言也成为表演艺术的--个警句,表演上分寸所在,一线不移,就拿通过眼睛表达感情来说,戏曲演员有人把眼神的表情动作作总结出惊、诧、惧、怕、爱、恨、羞、媚、盼、望、娇、嗅、喜、怒、哀、怨、疑、恶、病、醉、疯、恋、妒、痴、情等二十五种之多。这些感情的表达稍有差池就会惊、诧不知,惧、伯不分了。掌握表演分寸感是表演艺术中异常艰深的功夫,这要靠演员不断丰富自己的生活阅历,加深各方面的知识素养,提高自己的艺术鉴赏水平,磨砺身体各个部
分的表现能力,在长期艺术实践中积累、总结正反两面的创作经验,才能达到合呼常情、恰如其分、随心自若、炉火纯青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