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巴掌拍不响
羌人六
生活就是这样
断裂带,山的摇篮,梅林遍地生长,像旧相片里的家园,远离尘嚣,岁月与遗忘并驾齐驱,滋养与束缚同在。这里,人的命运、喜怒哀乐,紧
贴着饥饿的大地,紧贴着一页页翻开又转瞬即逝的日子。
祖辈扎根于斯,人们深信,脚下这片土地不但居住着仍在生长的岁月
和被日子一层层打开的风景,而且长眠着祖先们的喜怒哀乐、梦、病痛、
骨殖和魂灵。
大地上悠悠生长的树、匍匐的草、盛开的花、沉甸甸的果实,仿佛是
祖先们的眺望与恩赐。毫无疑问,作为生命降临此地,纯属偶然;是时候了,又树叶似的划着苍凉的手势轻轻落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落下,再也
爱不动环绕生命周围的一切,呼吸变成句号,眼睛闭上,心脏停止跳动,
双手不再参与劳动,血液不再流淌,与泥土为伍,与泥土为邻,则是必然。
人生即是如此,生活就是這样。
一串串故事和叹息挂满断裂带爆米花似的星空,天亮了,人们就去,啊,像朋友那样去。生活就是这样。
在断裂带,假如有人因意外、疾病或者其他事情失去财富,人们会说:生活就是这样。
假如一个人死了,人们也会如此干巴巴地解释:生活就是这样。
命运给了你一双鞋,你穿上它,然后走远了……生活就是这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煽情又扎心的话语,幽灵似地隐匿在断裂带人的骨缝里。
不过,在酒鬼刘长凹的儿女和老婆眼底,它微不足道,顶多是句废话。虫子可以扔去喂鸡,废话不比虫子,废话毫无用处。
酒鬼刘长凹连废话都不如。
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然而,很多人还是想不通,搞不懂:酒鬼刘
长凹,是怎样把自己活到一句废话都不如的地步?在家人眼里变得毫无用处,像一团人形的垃圾。
酒鬼刘长凹,是怎样走到了2022年7月的那一天?像一片落下树的半截人
叶子。
酒鬼刘长凹,是怎样走到了2022年7月的这一天?你用死。
刘长凹
话说,断裂带的刘长凹何年何月落下“酒鬼”这样一个名声,谁也不
记得了。感觉像顶帽子扣在头上。
展开想象的翅膀,不妨大胆推测,酒鬼的名声极有可能是刘长凹多次
酗酒倒在路边呼呼大睡的时候得来的。好在刘长凹压根不在乎。断裂带痴
迷“辣辣水”的人何其多,唯独刘长凹赢得“酒鬼”的名声。说实话,作
为普普通通的山区百姓,能在断裂带芸芸众生中拥有自己的辨识度,并非
易事。
人,各有其命。
几十年疾如闪电,酒鬼刘长凹沦为一个被家人嫌弃的留守男,也不是
一朝一夕的事。
一个人的命运似乎总是和一片土地连在一起,和他的过去连在一起。
酒鬼刘长凹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没有时间面对自己。
无数次,酒鬼刘长凹可怜巴巴地坐在自家门口打发时间,坐得越久,
他就越对自己那双无数次端起酒杯,或擒着酒瓶仰头痛饮的手感到陌生。
一种孤独的感觉如同春天里的植物那样滋滋生长。萦绕在厚厚死茧里的那
些疼痛乃至家人的体温,似乎早已枯萎散尽。
酒鬼刘长凹感到自己的手十分冰凉,十分孤独。
去年春节,酒鬼刘长凹的老婆“丢了”。
这里的“丢了”,极具主观彩,因此说刘长凹的老婆自己“跑了”
也不为过。“跑了”的意思和“抛弃”之间坐着等号,三岁小孩也知道。
自然,这成了一件笑事。在断裂带,笑事从来都是藏在别人眼睛里的。男人抛弃女人的例子在断裂带时有发生,女人置男人于不顾,刘长凹的老
婆白蓉子几乎是破天荒的头一人。
若非确有其事,谁都不可能相信,酒鬼刘长凹家里那个弱不禁风、名
字都不会写的文盲女人白蓉子,竟然在人生的半山腰上揭竿而起,挑战权威,成为断裂带追求妇女解放、敢第一个吃螃蟹的女豪杰。当然,对于刘
长凹女人的惊人之举,人们更多的是不解和怀疑,一个女人家,翅膀能硬
到哪里去?家都可以不要?!
本地人同情刘长凹,哪怕他是一个酒鬼。一个男人喝酒有什么大不了?尤其是断裂带的男人们,无法接受的是女人的“叛变”,更无法接受的是
儿女的“大逆不道”。但是,这件事确实发生了,它就像一记耳光,狠狠
地扇在人们的脸上。
酒鬼刘长凹自己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活着,感觉像在梦里。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刘长凹总是跟人如此解释自己的委屈,以宣
泄内心的愤怒。从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不难判断,要是他老婆忽然在眼皮底
下出现,必定没有好果子吃,没准身上会少许多“零件。”
在刘长凹被酒精摧残得迷迷糊糊的记忆里,穿过断裂带的路,自21
世纪以来,像孙悟空似的一直变个不停,修个不停。连接断裂带与外界的
纽带,先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接着是硬邦邦的水泥路,最后水泥路摇身一变,成了布满沥青味道的柏油路。近两年,断裂带开始兴建高速路,挖掘机、推土机、卡车的声音终日响彻山谷。值得一说的是,刘长凹的老婆就
是顺着家门前的柏油路跑了的。
自老婆儿女用拳头和咒骂将酒鬼刘长凹撂倒在地跑去上海之后,酒鬼
刘长凹多了一样习惯:整天啥事都不干,坐在独板凳上数家门前那些来来
往往的车子,看那些隔着玻璃的陌生脸孔。每次,他总能听见自己的心,
因为无可奈何和强烈的愤怒而嘶嘶呻吟。他觉得自己就像苦胆水泡过一样。
上海在哪里?
酒鬼刘长凹毫无概念,脑袋稍稍清醒的时候,他总是把家门前的柏油
路想象成一截绳子,他想,上海约摸就在这绳子的尽头。至于老婆儿女,
简直恨死他们。自然,他们也恨死他。最终,似乎也是他们恨死了他。
“等你死了再回来!”刘长凹的儿女是这样说的,刘长凹的老婆白蓉
子也是这样说的。
刘长凹死也不会忘记。这句诅咒像一截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勒得
他喘不过气。
喘不过气的时候,刘长凹就把眼睛从家门前的马路挪开,挪向院子里
那棵高高的梧桐树,高高的梧桐树上面是天。刘长凹不用眼睛看天,而是
看树上的鸟窝。
梧桐树上有两个大大的鸟窝,高高挂在梧桐树的树冠上面,像树的眼睛,村庄的眼睛,岁月的眼睛。
鸦鸣
岁月生长,死亡马不停蹄地趕来。
死亡,像一乌鸦,或者说死亡借乌鸦显形,或者说死亡是乌鸦的形状。
地震后,喇叭河的水边忽然热闹起来,那些由鹅卵石和灰沙粒构成
的空阔地带,不知白天,还是夜里,竟铺天盖地般地涌来一大乌鸦,大
乌鸦、小乌鸦、胖乌鸦,瘦乌鸦,各种各样的乌鸦,尽是些黑乎乎的乌鸦,从此一道风景似的成年累月地驻在那里,如同定格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
这些乌鸦有时结伴飞上天,在断裂带山之间盘旋,悲鸣声声,似乎要唤
醒大地上沉睡的耳朵。在断裂带人眼里,鸦鸣类似“天气预报”,只不过
天气预报预报的是天气,鸦鸣预报的是死亡。每逢鸦鸣降临,年纪稍长的
人那柔软的心灵会不由自主地“咯噔”两三下,面凝重,透着恐惧,那
声声鸦鸣瞄准了似的,并非冲着人,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鸦鸣阵阵,必有亡人。
断裂带人人讨厌乌鸦,却束手无策,倒是镇上开药店的张三将其视为“财神爷”供奉。鸦鸣在断裂带撕破空气的日子,药店里的总是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