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把剪刀(短篇小说)
作者:刘耀兰
来源:《阳光》2016年第12
       
        细松家院子不大,可有风景。院子里栽了梨树、桃树、枣树、橘子树,其实别人家院子里也栽了这些树,到成熟的季节,也有这些果实,可男人们偏爱到这里来。
        半截人秀珍是个贤惠人,看到男人们朝院子看着,有人嘴角还流着口水,便忙不迭地请他们进院子。她或是搭梯子或是拿长篙子打枣钩梨。男人们趁她忙碌,贪婪地欣赏起她细长的眉毛、水一般的眼睛、白藕一般的细胳膊细腿。运气好的话,她昂首挺胸踮起脚来的一刹那,月白褂儿拉到了肚脐上,还能看到她如瓷器一样的肚皮。这个时候,男人们很满足,吃不吃梨吃不吃枣就无所谓啦。没有果实的季节,男人们也往这儿凑。有空儿,也给我做件衣裳啊。本来这些事是娘们儿的事,男人无话话说。秀珍的笑声如银铃,要得,只是别嫌我手艺不好。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嫉妒起她老公细松,贬起他来。何细松,这个人啊,也亏他是大老爷们儿,脸皮太薄,尖声细嗓的像个太监。秀珍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巴里。
        细松的确绵,哪个女人要是跟他说句话,他把头低到胯裆,脸也涨得通红。说话声音软软的,总是一副害羞样。他话不多,往往是别人问一句,他支吾半天才回一句。那些女人会骂他,看你个㞗样。骂归骂,可打心里都喜欢他。因他不说脏话,不占女人便宜,还喜欢帮助人。在家里也是这样,秀珍不说话,他就没话。也不是没交流,他们只是几个眼神,就把要说的全说了。儿子要是到姥姥家去了,家里就安安静静的。
        细松白天在外卖工,天黑才回来。秀珍做裁缝活儿,细松未到门口就能听到缝纫机嘟嘟嘟或是哒哒哒地叫。那浑厚的声音,必定是给哪个怕冷的人做厚棉衣。那脆亮亮的声音,一定是在绣花。秀珍见他回了,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活儿,进厨房端出饭菜。二人不作声,就听哧哧啦啦地吃粥或喝汤的声音。
        吃完饭,细松掏出烟来,点上火,靠在门上,一边看着媳妇忙碌,一边悠然地抽着。你个烟鬼,饭后抽烟对身体不好。秀珍扭过头埋怨道。咳咳咳,嘿嘿。他听到这话,忙把烟放鞋底踩灭了,将半支烟夹在耳朵上,说我不就没记性嘛。你抽一包烟,我得做一件衣服,秀珍嘟哝着。他笑了笑说,我就这点儿爱好。秀珍觉得也是,便不再作声。他一天只抽三五根烟,村里人说的四季烟,而且是几块一包的,比起别的男人,他的确是少了好多开销。
        天完全黑下来了,厨房的活儿干完了,秀珍拿把椅子坐在院子里。
        南山来过了吗?细松坐在石条上问。
        秀珍吓了一跳,她心里一慌,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的一声把她吓了一跳。
        问这做什么?她极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他说要你做件衣服,他说。
        她在心里骂道,好个流氓痞子,畜生养的,胆大包天,欺负我家老实男人。爱来不来,我不缺一两件衣裳做,也不缺那俩钱花。她朝他狠狠地扇了几扇子,细松听到几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叫着,仓惶地逃跑了。每当想到跟李南山做的那件龌龊事,她内心就十分愧疚。她一边给他打着扇,一边忙把话题扯到别的事上去。
        活儿累人吗?
        不累。他又忘了,从耳朵上拿下那半截烟,叼在了嘴上。
        他的身边放着一包烟,秀珍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将他嘴上的半截烟扯下来,丢在了地上,将那支烟往他嘴里塞。
        抽一支整的。她拿打火机,的一声给他点上了。
        细松轻轻地笑了两声,算是谢了。
        虫儿在唧唧地叫,就在秀珍坐的凳子后面。秀珍转过身子,虫儿立刻止了声。秀珍怕吓着它,给细松打着的扇也变轻了,喉咙痒了,也只是轻轻了一下。那个虫儿似乎知道,这俩人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便扯开嗓子嘟嘟地大叫起来,接着便有两只跟着唱。它们在对歌,近处的虫儿叫一会儿,停了下来,远处的虫儿又开始唧唧地和着。早些时候看过《刘三》,小伙子们伸长脖子大着嗓门唱,女孩儿们扭捏着身子,尖细着嗓子在那里和,把桂林的那些山那些水都唱醉了。《刘三》就是秀珍的爱情启蒙,想到这儿,秀珍想流泪。她把凳子往细松身边拉了拉,往他身上靠。天黑了,外边看不见院子里头,她想亲昵地依偎着他。你身上好大汗味,她捡起地上的扇子,给他扇着风。
        你身上好香,他呵呵一笑,给她拍马屁。
        儿子不在家,你想吗?女人往他身上使劲靠,一语双关撒着娇说,想不想?
        细松当然明白她的话,装糊涂说,想什么,不在那儿?
        一般男人哪受得了这些诱惑,心里早已是热血沸腾。好在细松的定力不错,他只是像城里人那样,用手去迎接她的热情,用手抚摸着秀珍那缎子被面一样光滑的脸。
        秀珍一下又勾起了跟李南山那害怕的场景来。想起李南山,她恨得牙根痒。
        那一天,秀珍心情很好,她一下收到了好几件衣服的活儿。她一边哼着山歌,一边弯腰划布,吱吱吱,然后又是大剪刀,喀嚓喀嚓。李南山来了,说要给他做件衣服。李南山花心是出了名的,秀珍知道他的德性,便想撵他走,说你没看我忙不过来吗?你有的是钱,到街上去买名牌。你这人,送上门的生意,你不做,做什么?李南山涎着脸。秀珍斜了他一眼,发现他眯眯地朝她脖子里看。她躲过他的目光,心里提防着他。见他不走,知道他难缠,便给他量尺寸。李南山腰粗,像有九个月身孕一样,秀珍几乎是脸贴在他的腰间。她两只手够不着,李南山一把将她的手一拉,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对面。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她了。李南山胆包天,他不管不顾,像个畜生一样。李南山见她哭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
玉镯来,说是早就想送给她,一直没机会。这可是秀珍梦寐以求的,但她不为所动。她扭着身子骂道,你不得好死!我要告你!死皮赖脸的李南山边往外走边说,好哇,我等着。他拿住了女人的弱点,知道她不会。她想把这玉镯还回去,可又怕把事搞大了,她走出门去,一扬手丢进了门前水塘。果然,这个脸皮厚的李南山趁细松不在家,又来过两次。秀珍没给他好脸,把他骂出了门。
        “唧唧唧,一只虫儿在细松的身边高声叫了起来,细松惊得发出的一声。
        秀珍叹息一声说,就因你胆儿太小,我遇事也大气不敢出。
        细松不知她话里的意思,说你莫怕,我就是那藏獒。你知道藏獒吗?别看他憨厚,为了他的主人,是敢拚命的。
        秀珍把手放他的手心里,使劲地一捏。
       
        第二天,李南山真的来了。他不像先前那样,没进门就观察细松在不在家,这次他低着
头就往屋里闯。看到李南山,秀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李南山一进门,正撞上细松在剁着一只开膛破肚的鸡。
        李南山大方地笑道,哟,我可真有口福,啊?
        秀珍没理他,细松倒是忙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李南山。李南山正要接,秀珍一把抢过来,细松拿眼睛问她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仇恨,秀珍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
        秀珍说,你一不求他借钱,二不求他帮你发财,他是当老板的,他不敬你烟,你倒给他烟抽,你是贱骨头呀?
        李南山有些尴尬,呵呵一笑说,你这人做人有问题,我又没得罪你。好汉不打上门客,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我发财也是正经发财,也没发没良心的财。
        秀珍鼻子里了一声,说有些人明里没拿刀杀人,暗地里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发点儿财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家细松要是心黑一点儿,早就当老板了。
        李南山嘿嘿一笑,怎么发财?拿刀杀人抢劫?他有那胆儿吗?
        秀珍冷笑一声,怎么不敢?只要我一句话,叫他杀谁,他就杀谁!不信试试!细松,你说是不是?
        细松不笑,冷着脸说,是。
        听着秀珍和细松这充满挑衅的话,再看细松拿着刀用手试锋刃,他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事,我走了。
        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秀珍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细松问,你今天怎么啦?秀珍说,我今天看他不顺眼!
        细松卖工去了,秀珍又在踩着缝纫机,那机器的轰鸣就如她的诅咒,死鬼李南山,你把人家占了,还那么不在乎,我恨死你了!想我刚跟细松结婚时,跟他第一次亲昵,他竟浑身颤栗,捧着我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本来不怎么喜欢他,就因他这一哭,把她融化了。
        有一次,他说他想开灯看看她的身子,她说,不要开灯,好羞。他就不开灯,借着窗帘透进来的月光,朦朦胧胧中,她那玉般光滑的身子令他着迷,他的手如抚摸着一件心爱的宝
贝,那么轻那么柔。她觉得自己化成了水,再也起不来了。
        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想法,想搬到镇上去,远离李南山这个恶魔,看到他一次,他就难受几天,就有想杀他的冲动。她有裁缝手艺,哪儿都不会饿肚子。
        细松回家了,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细松说,行,你想怎样就怎样。
        他们很快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住下了,然后,在临街租了一小间门面,挂了一个缝纫店的招牌。刚开始,没什么生意,秀珍心里不痛快。
        细松说,你看人家有钱的女人,哪个不是白天在家打牌,晚上出来跳舞?你就是没事做,还怕我养活不了你?
        秀珍这才有了笑脸。
        细松说,你晚上也跟人去跳舞吧。
        秀珍说,我才不去丢人现眼。
        细松说,人家都说我没用,我要让人家看看我,娶了个多么好看的老婆。
        秀珍开心地笑了。
       
        晚上,秀珍在细松的推推掇掇下来到了广场。广场上跳舞的女人居多,还有很多看热闹的。秀珍跟细松站在人里,细松就偷偷地推她,她迟疑着往前挪一步。看着看着,她又退了回来,对着细松摇了摇头。
        广场边有一个摊子,是卖烧烤的。那些小孩手举着烤羊肉串,在人里钻来钻去的。有的一手拿着肉串,一手捏着小鸡撒着尿。舞场上的灯光把广场照得如同白昼,舞场上,人们跳得汗流夹背,伸胳膊蹬腿的,动作一致,就如一根绳上穿着的木偶。
        细松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到烧烤摊前,买了两串肉串。
        他说,快吃,趁热。
        秀珍说,我不吃,让人看我嘴馋。
        他说,嗯,那留着回去你再吃。
        你吃嘛,她推了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