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护着母亲走上县医院的楼梯时,我突然发现,母亲竟然是这样的瘦小。几十年的劳作,她的脊背早已佝偻,老年类风湿的侵袭,又使她的双腿也有些弯曲,靠在我身边,母亲已不及我的肩头高。虽然上楼梯颇显吃力,但她还是不大愿意接受我的搀扶,自己努力向上走。她集中精力看着前面,张开两手,先把右腿迈上一级,然后全身重心向上移,接着再让常年疼痛的左腿艰难地跟上去;然后直一下腰,再用重复的动作走向新的一级。我张开两手,象当年母亲张开两手护我蹒跚学步那样,护着母亲两步一级两步一级慢慢地往上走。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母亲确实是老了。母亲再不是常年参加生产队劳动,在黄土地上荷锄赶牛挥汗如雨的母亲了;母亲再不是独自耕种责任田,秋天把丰收搬回家的母亲了;母亲也不是进城后,为我带孩子,收拾院子,伺弄花草的母亲了。母亲已经变老,已是风烛残年的母亲了。
  我的父亲是一位教师,一直在外地教书。几十年里调过几个地方,但都离家比较远。我们小的时候,就围绕在母亲身边。母亲出身农家,没有上过学,是种地的好把式。白天她参加生产队劳动,抽空料理自家的自留地,夜晚坐在煤油灯下为我们缝缝补补,晨光熹微中还要碾米磨面,里里外外忙得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后来,我们兄妹三人陆续离家上学,参加工作,
只有母亲还坚守在村中那座老宅里,坚守在家乡的黄土地上。农村实行大包干后,母亲独自料理的责任田里,长着村中一流的庄稼。我们是些远飞的小鸟,母亲为我们守着巢;我们是些漂泊的船,母亲为我们守着一个温暖的港湾。
  30多年前,我大概10岁左右,算是帮母亲劳动,到自留地里刨土豆。回家时,母亲背一大口袋土豆,我出于男孩子的自尊与倔强,坚持要背满一小筐。无奈山路崎岖遥远,我在路上两次走不动,不得不两次将自己筐里的土豆转移到母亲的口袋里。及到家,我把筐里的土豆倒在院中,是一眼就能数得见的几颗。我羞涩而又沮丧,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你慢慢就会长大的,长大就好了。”
  我的女儿一岁时就送回老家,交由母亲照看。母亲看护一个冬春,第二年夏天就把女儿带到黄土山头的责任田里。母亲在谷子地里锄草,女儿就在树荫下捉虫子,摘野花。女儿用草棍点拨虫子,虫子发现危机,爬下佯装不动,女儿就猫着腰跑过去,压低声音向母亲报告情况,祖孙二人,其乐融融。女儿在乡下锻炼得既健壮又充满野性。我和妻子半月二十天回去看一回,临走时,我们有些恋恋不舍,母亲拉着女儿送到大门口,让女儿和我们说再见,女儿心不在焉,草草地招一下小手,就又忙着玩去了。母亲就笑着说:“你们放心吧,再大一些,能念书了,你们就接回去。”
  十几年前,父亲退休,全家都搬入县城。母亲种了大半辈子地,总想手下有一些可供伺弄的作物。她来一些盆子和废塑料桶,还有三个纸箱子,里面装上黄土,又托乡下的亲戚运来羊粪,栽种起了花草。于是春夏秋三季,我的院子里就花红叶绿,生机无限。
  现在想,母亲今年的变化确实是很大的。母亲的头发前些年已经花白,今年更是变得毫无光泽,干枯憔悴;眼神也迟钝了许多。前几年,母亲还能吃一点水果,今年是借助小刀也吃不动了,偶尔吃半个橘子,还得先在灶台上把橘子温上半天。一天中午,母亲有点忧伤地告诉我,上午不知怎就让花盆给绊倒了,好半天才站起来。我吃一惊,再仔细盘问,所幸无大碍。再看花草,明显不如往年那样精神了。母亲曾在黄土地上播种收获过无数的瓜和豆,但现在,她已咬不动一颗豆子,面对案板上一个老倭瓜,她手举着菜刀,也是力不从心了。
  母亲不识字,一直听不懂普通话,看电视只能看个大概,最爱看的是动物世界和戏曲节目。尽管看不懂多少,但在前几年,晚上总还要和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上好半天;而今年,电视机前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坚守。母亲不看电视了,她说一来眼睛也看不见,二来也坐不行,她躺到床上休息去了。
  从小吃母亲的饭长大,对母亲做出的味道是再熟悉不过。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
记。但秋天的一个中午,我回到母亲的厨房,闻到一种猪油没炒好的腥味,特别的浓。我吸着鼻子问“什么味道不好闻?”母亲却全然不觉,她停住手中的活儿,望着我说:“没什么呀!我闻不着。”
  母亲也改变了一贯倔强的性格。以往身子不舒服,有小毛病,母亲总是不同意上医院,相信坚持一下就会好的。今年她不再坚持了,有病就顺从我们的安排,上医院诊治。而且今年毛病也明显地多起来,几乎平均一个月就得上一回医院。从医院回来,母亲坐在椅子上,双手搭膝,象一个战败的士兵一样,几分无奈又有几分不服气地自言自语:“老了就什么也不中用了?”
  自从意识到母亲已经变老,我一下感到不放心起来。如同习惯在一堵厚实的墙下躲风避雨,好多年了,突然间才发现,这墙已经风剥雨蚀,摇摇欲坠,需要我来帮她站立了。于是每天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看看母亲精神如何;晚上睡觉前,也得看看母亲是否舒服。年轻时对古人“父母在,不远游”,以及早晚请安等说法和举动颇不以为然,认为那是古代封建礼教的一种形式,然而现在,我终于懂得了。
  一位常年在市里工作的朋友,乡下年逾古稀的父母在一年之内相继去世。安葬老人后,他
带着满脸的疲惫与忧伤,缓慢而又凝重地说道,一下子感到大后方没有了,感到遮风挡雨的墙没有了,感到人生很短暂。其实那两位老人在世时,除去给朋友增添些麻烦以外,再无任何帮助,但在心理上,朋友总是觉着老家还在,根还在。老人一去,大树飘零。
  也许是因为常年厮守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思维惯性的原因,在我们的感觉中,孩子总也长不大,纵使他们成家立业了,我们觉着他们还是孩子。同样,我们对父母的渐渐变老感觉也很迟钝,总觉着他们是常青树,觉着他们不会老,觉着他们会为我们遮风挡雨,他们会分享我们的喜悦,会分担我们的忧愁,会体谅我们的难处,会包容我们的过失,他们的羽翼会庇护着我们。直到有那么一天,他们或因疾病,或因年老体衰,量变到质变,突然发生全面不适应时,我们才猛然意识到,父母已经老矣;而此时抬头再看,更让我们惊谔的是,我们自己离老也已经不很远了。
  人离开老家,到社会上奔走闯荡,无论遭遇什么样的艰难困苦,心中总有一个底,有一种力量的源泉,就是觉着身后有一个随时可以收容自己的家,有一个安全的大后方。人在做出一个巨大而又壮烈的选择时,每每会慷慨激昂地说上一句:大不了回老家种地!认为老家是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一旦回老家就什么也不怕了。多少年了,我们意念中的老家,其实就是
母亲和她坚守着的那所老屋,虽然老屋古旧简陋,但在我们心中,那却是一座坚实的大厦,足以抵挡任何风雨,足以抚慰我们整个的身心。
  时光飞逝,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则永无弥补。就人来讲,孝心可以长存,但尽孝的机会却并非常在。老母在堂,实乃人生一大幸福。我的母亲已经变老,我该百倍地珍惜这一幸福,珍惜每一个朝朝暮暮,要细心温存地来呵护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