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难懂”的⼋⼤⼭⼈求解(zt)
为“难懂”的⼋⼤⼭⼈求解
崔述
⼋⼤⼭⼈是难懂的。他的作品难懂,古怪的眼神,怪诞的构图,隐晦的格调,很多⼈都觉得⼋⼤的作品好看,但不好懂。他的诗是难懂的,启功先⽣甚⾄说,没有⼀⾸⼋⼤的诗是能讲得清楚的,如他有⼀幅画画了⼀个⼤西⽠,题了⼀⾸诗:“⽆⼀⽆分别,⽆⼆⽆⼆号,吸尽西江来,他能为汝道。”要想弄懂这样的诗,肯定是⼀头雾⽔。他的题画跋以及⼀些⽂字更是难懂,如《⼗六应真颂》中说:“屡⾄千价⼀数,不快漆桶;维语万千佛⼀数,不快漆桶;以其千七百⽴地成佛,个相如吃,只道不快漆桶。”有⼈说,⼋⼤⼭⼈的⽂字⼏近“天书”。由此可以见出,⼋⼤⼭⼈研究是难的,⼋⼤⼭⼈留下的作品和⽂字,今天我们很多都没有弄明⽩。同时也说明,⼋⼤⼭⼈研究有继续推进的空间,⼋⼤⼭⼈研究还需要画史学科之外的学者参与,如历史的、哲学的⽅⾯的学者参与,来共同解决⼋⼤⼭⼈研究的难题。
朱良志先⽣是做中国哲学和美学研究的,但⼜在绘画⽅⾯涉略颇深,并在《⽯涛研究》中已经显⽰出他对史料辨析⽅⾯的功⼒,⼏年前就听说他在做⼋⼤⼭⼈研究,当时就感到他的研究很值得期待,⼀定会有不同的思路、不同的材料贡献出来,为陷⼊低迷的⼋⼤研究带来活⼒。现在这部《⼋⼤⼭⼈研究》就摆在眼前,听他对⼋⼤⼭⼈作品、思想解释,玩味他对很多近乎“天书”的⼋⼤⽂字的看法,突然间⼀些以前⽆
法理解的问题有了把握的线索,以前⼀些似是⽽⾮的观念⼜有了新的解释。不是说这部著作解决了⼋⼤研究中所有的问题,但我可以说,这部著作对⼋⼤作品和思想的解读有重⼤的推进,这是多年来难得⼀见的⼋⼤研究的好书,值得读书界、⼋⼤研究界重视。
这部著作对⼋⼤作品和思想的把握,是奠定在作者对⼋⼤整体思想把握的基础之上的。这也是这部书⽤⼒最多的地⽅之⼀。⼋⼤青年时就进⼊佛门,在寺院呆了三⼗多年,他属于禅宗曹洞宗的传⼈,并且还做过寺院的住持,有很⾼的佛学修养。今天我们所见⼋⼤传世作品多作于他的晚年(1684-1705),也就是他离开佛门之后,三⼗多年在佛门的习染仍然对他有极深的影响。《⼋⼤⼭⼈研究》认为,⼋⼤⼭⼈⼀⽣都可以称为⼀位“禅宗画家”。作者抓住曹洞宗乃⾄禅宗的⼀些基本理论,来深⼊研读⼋⼤作品和⽂献中的问题,给我们展⽰了⼋⼤研究的新思路。金刚经全文解释
如⼋⼤⼭⼈⽣平喜欢画鸟,存世的这类画作占有很⼤的分量,他的鸟形象逼真,但与前此的所有画家画的都不⼀样,没有⾼飞于天的鸟,多是在⼭顶、在枯树上闲栖。⼋⼤⼭⼈多种鸟类画作和奇特的构图引起学界的注意,但仍然是从中国花鸟画的传统中去寻解释,这样的研究似乎并不能解释⼋⼤此类作品的特殊性。
朱良志先⽣认为,⼋⼤的这类作品与他的曹洞宗的思想背景有关。⾏鸟道,是曹洞宗⽴宗的重要学说,曹洞宗宗师洞⼭良价说:“寄鸟道⽽寥空,以⽞路⽽该括。”鸟道,就是空道,如鸟之⾏空,去留⽆迹,
孤鸿灭没,⽆影⽆形。《⾦刚经》所说的⼀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说的就是空。⼋⼤的作品有浓厚的空观的意味,不是我们常说的艺术表现⼿法的空灵,⽽是对世界本质的看法。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著名的《莲房⼩鸟图》,画的是⼀只从远⽅飞来的⼩鸟。似落⾮落于若有若⽆的莲房之上,所表达的就是禅宗不粘不滞的⽆住哲学精神。朱良志先⽣还注意到⼋⼤⼭⼈作品中鸟的眼神,这可以说是⼋⼤作品的标志之⼀,以前的⼀般解释多认为,这是表现对清⼈统治的愤怒——⼀双愤怒的眼睛怒对清⼈。作者在充分的考辨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实际的情况完全不是如此,⼋⼤的眼神表现的是禅宗的“不著看相”的思想,就是禅宗所说的“⽆喜怒感”,不爱亦不嗔,既不是青眼相加,⼜不是冷眼相向。⼋⼤作品中的鸟多有这种不爱不嗔、似闭还开的眼睛,他的很多诗作中表现出“⽆念”⼼法,与这样的画⾯也是相合的。我可以说,不论这样的观点我们是否接受,但这样的观点的确是闻所未闻的,是⼋⼤研究界从来没有过的说法。
⼋⼤的很多作品是荒诞的,⼋⼤可以说是⼀位荒诞艺术家,其荒诞不像西⽅的⼀些绘画作品,利⽤夸张⼿法⽽达到荒诞效果,⽽⼋⼤的荒诞主要是突破⼈们的惯常思维,在空间组合上显⽰出荒诞。如我们在⼋⼤作品中看到,鸟不在天上飞,却在⽔边,鱼不在⽔中游,却在天上飞,⼋⼤就是致⼒于创造⼀个“鸟不飞⽽鱼飞”的世界。他的晚年此类作品⾮常之多,如何解释这种现象,有⼀种观点认为这与他的精神病史有关。美国学者⾼居翰(James Cahill)说:“在⼋⼤最好、最有⼒的作品中,⼋⼤并不只是反映仍可能困扰着他的精神失常,他同时也在利⽤记忆中精神错乱的状态,来创造他绘画中乖异的造型和结构。”
海外还有⼀种观点认为,这表现了⼋⼤的“善化”的思想,⼋⼤⽤这种⽣物进化的观念来象征他⼈⽣的转折,并预⽰着晚年
的“新⽣”。朱良志不同意这类说法,他认为,所谓⽣物进化和精神病史的说法,是典型的西⽅画史的研究⽅法,与⼋⼤的思想完全不合。《⼋⼤⼭⼈研究》通过与禅宗相关理论的辨析,说明⼋⼤的荒诞反映出他对⼈的⽣命意义思考的痕迹。这些荒诞之作叙述的⼀个个变化的故事,不是⽤来说明宇宙变动不居的事实,⽽是强调⼈执着于世界的不确定和⽆意义,世界的变化只是⼀个“幻相”,⼋⼤绘画中的怪诞表现,意在打破⼈们对表相世界的执着,关⼼世界背后的真实。这样的结论给⼈⽿⽬⼀新的感觉。
在有关⼋⼤作品和思想的研究中,《⼋⼤⼭⼈研究》直⾯那些艰涩的问题,⼒求在⾃⼰的知识范围内给出解释。如作者对
《个⼭⼩像》、《⼗六应真颂》、《河上花图》等的研究,这些公认为⼋⼤研究中的难点问题,朱先⽣的研究是卓有成果的。如《个⼭⼩像》中⼋⼤有⼀段题跋:“黄檗慈悲且带嗔,云居恶辣翻成喜。李公天上⽯麒麟,何曾邈得到你。若不得个破笠头遮却丛林,⼀时嗔喜何能已。”这段题跋⾄今⽆⼈能解出,朱良志先⽣寻出希运说慈悲、道膺的活⼈⼑、佛印禅师请李公麟画像三个典故,来说明超越喜怒情感的道理,真可谓此诗的的解。《⼗六应真颂》的⼗六段⽂字,朱先⽣利⽤他对佛教典实的知识,⼏乎给出了这⼗六段“天书”完全的解释,最终说明⼋⼤⼭⼈既有深厚的佛学造诣,同时在他离开佛门之后仍然葆有
对佛的信⼼的重要思想特征。《河上花图》上⼋⼤长诗中的“实相⽆相⼀粒莲花⼦”,此前⽆⼈能解此,《⼋⼤⼭⼈研究》也给出了令⼈信服的诠释。
难能可贵的是,《⼋⼤⼭⼈研究》不仅极尽⼼⼒去理解⼋⼤的思想发展脉络,⽽且⽤⾃⼰的⽣命体验去尝试接近⼋⼤⼭⼈的精神世界。作者认为,⼋⼤作品中藏着他对⽣命体验的⼤智慧,他的作品之所以感⼈,就是因为他说出了我们⼼中所深藏的“故事”。他对“⼋⼤⼭⼈是⼀位遗民画家”的观点提出了质疑,这⼀观点是⼋⼤⼭⼈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很多对清⼈不满的⽂⼈所极⼒强调的,也是被今天的论者所接受的。《⼋⼤⼭⼈研究》有数篇⽂章讨论这⼀问题。作者写道:“⼋⼤是⼀位王孙,⼀位前朝遗民,但他的真正意义远远超过⼀个节⼠的范围。假定⼋⼤是⼀个整天嚷着要恢复王室正统、恢复锦⾐⽟⾷⽣活的⼈,这样的⼋⼤,我们⼜能亲近⼏分?⼋⼤将他的遗民情怀,化为清净精神的追求;将他的故国情思,裹进⼈类命运的扣问之中。他笔下的故园梦幻,如同我们的精神故⼟。这样的⼋⼤,才是我们⼼灵中的知⼰。”这样的观点对我们极有启发意义。本书动摇了⼈们⼼⽬中⼋⼤⼭⼈的形象:⼀位痛苦得哭笑不得、愤怒得睁着怒⽬的遗民画家。在朱先⽣的启发下,我⽅体会到,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作品中的恬淡闲适如何解释,他晚年的天光云影、云淡风轻的画风如何解释?其实,在⼋⼤研究中,这样的脸谱化的倾向是很严重的,⼀位天才的画家,被塑造成单调的节⼠,实在是令⼈遗憾的。在中国绘画史研究中,类似的情况还有不少。
本书特别注意⼋⼤⼭⼈⾝上所显⽰出“⼠⼈情怀”,⽽不是“王孙情怀”。如作者对⼋⼤“独⽴”精神的发掘。
作者认为,⼋⼤艺术有强烈的孤独感。在中国绘画史上,倪云林、⽯涛、⼋⼤⼭⼈可谓三位具有独创意义的⼤家,三⼈的风味⼜有不同,云林的艺术妙在冷,⽯涛的艺术妙在狂,⼋⼤的艺术则妙在孤。作者指出,⼋⼤绘画中有⼀种孤危的意识、孤独的精神、孤往的情怀。他不是通过孤独来强调⾃⼰可怜的⽣活遭际,也不是由孤独来证明⾃⼰鹤⽴鸡、⾼于类的独⼤,⽽是将“孤”的体验上升到对⼈的存在命运的思考。他的孤独体现的是独⽴不羁的透脱情怀,独⽴不倾的⽣命尊严,独与宇宙相往来的超越精神。朱先⽣为我们分析了⼋⼤⼤量的作品,并以⼋⼤的诗相辅证,突出⼋⼤⽯破天惊的孤独精神。
我感到,朱先⽣⼏乎是⽤对话的⽅式来研究⼋⼤,与其说他是研究⼀位逝者,⼀位⾼不可攀的天才,还不如说他是将⼀位活⽣⽣的⼈请到⾃⼰的⾯前,与其交⼼,分享其⼈⽣体验的快乐和痛苦。从作者选择的⼀些重要问题就可以看出,与其说是研究⼀个疑难丛⽣的对象,倒不说研究着作者⾃⼰,⼋⼤所⾯临的问题,也是作者⾯临的问题,或者说是⼈类所⾯临的问题,作者尝试在这样的研究中,汲取滋养,寻⽣命的⼒量。所以这部著作虽然讨论了很多晦涩的、枯燥的甚⾄是冰冷的问题,但字⾥⾏间总掩饰不住诗情、热情和⽣命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