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创作与研究概观
1996、1997年散文创作情况
’96、’97散文界的情形大致延续着90年代以来散文的热风景。其弊端来自热闹喧哗背后隐含的浮躁、随意的炒作气息:副刊散文困扰于文化快餐品味;数量膨胀的期刊散文质量萎缩,精品意识淡漠。不过,在散文虚热的内里,新时期以来所形成的几大创作体版块均保持了较为稳定的存在状况。
女性散文进一步成熟,老中青三代的集合占据着散文界半数的天空。女性意识的表达与女性书写的风范在这两年里得到进一步展现。最为值得推重的是部分本着女性主义思想进行的创作。部分女作家在指诉长期以来男权压迫的同时,有意识地返回自身生命体验,在极具其强势力量的男性话语潮中探寻女性的声音,在自我反省、自我否定、自我调整的过程中,艰难展现女性意识觉醒的复杂的精神历程,截然不同于温煦甜糜、顾影自怜的“小女人散文”。筱敏《血脉的回想》〔1〕在不无辛酸的回朔中,超越于对外祖母、母亲两代人命运的描摹,将锐利的目光锲入她们的精神事实:外祖母的“空无一物”,母亲被伉俪情深遮蔽的生命。指出“我”的不同是审视自我,以独立的姿态面对捕获、抵抗剥夺。作者对女性问题的思考带有
历史的纵深感与现实的厚重感。叶广苓《母亲的辉煌》〔2〕、木子《度过昨日》〔3〕也是审视女性命运的作品。华姿《寻一个兄弟》〔4〕表达了渴望与男性建立灵魂平等关系的理想,寻求“兄弟般的情谊”;而杜丽《美好的敌人》〔5〕却恰是从经验出发,以丰满的感受抒写了谋求异性情谊时的困顿与理想的破灭。作者清醒地意识到追求兄弟情谊时面临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阻隔。
部分女性散文直抵生命本真,以不凡的睿智洞察人格、世象,亦或质疑、瓦解了许多空洞的能指,如:亲情、故乡、理想。周晓枫《抱菊而眠》〔6〕诠释了“B” 的人格气质秉性,对善良的负面寄寓了深深的怜惜。张爱华《亲情解析》〔7〕淡去了曾经安抚过无数灵魂的缠裹在亲情之上的理想主义光环,还原给我们冷酷的真实。华姿《生活在别处》〔8〕以开阔的空间感解构了“渴望远方”与“回望故乡”的憧憬,显露出激情背后的虚妄。对于女性哲理的诗情体悟,在迟子建《滴水可以活多久》〔9〕、《木器时代》〔10〕中有所展示。作品以水以木提供了生命本质状态的隐喻,提供给人们超拔的生存观。
横向铺陈各种感觉,直至细到神经末梢的触动在钟怡雯《垂钓睡眠》〔11〕、阿呜《破碎》〔12〕、北北《划过夏季的玻璃》〔13〕、唐韵《生命从指间消失》〔14〕中体现得极为鲜明。女性把握瞬间感受、体验微末的能力在女性散文中得到淋漓尽致的挥洒。
青春、爱情、主妇生涯、亲子之情、童心童趣历来是女作家热衷表现的领域。庞天舒的《主妇生涯》〔15〕、程黧眉《那时我们正年轻》〔16〕、周晓枫《驴和骡子》〔17〕、《懒洋洋的天》〔18〕、元元的《一地月光》〔19〕、唐敏《可爱的小老鼠》〔20〕、《小别赠言》〔21〕虽然不无单薄稚弱、模式化夸张与自我欣赏的形象营造等弱点,然而,其气度迥异于“小女人散文”的小情调,内中包含有较多的优游于烦恼人生的豁达从容。
这两年,女性散文的优秀作品体现的走势为:走向开阔的思维、诗情与哲理的体悟、成熟的阴性表达。由此可见,女性散文在新时期的崛起并非偶然,它的丰盈、壮大证明散文这种心灵性、情感性较强的文体会在女作家手中继续繁荣。
中年实力派作家葆有以往的实力。他们的创作延续了以往的超拔的精神、激越的情感、男性的理性与大气。周涛《塔里木河》〔22〕从民族、文化、历史的角度解读了维吾尔民族性格的本质:忧伤。《梦廖廓》〔23〕给予北疆军旅生活深切的体验。周涛善于从异族、自然等异己力量中汲取智慧启迪、精神力量。由英雄情结引发的雄浑豪迈和探究人类文化学带来的终极关怀彩,已成为他作品的主要特点。以宗教理想为标尺的张承志 1996年在《花城》的《鞍与笔》专栏发表了6篇长及万言的散文,以精神独白的方式展现自己的人生
理想。《冰山之父》〔24〕在对三大山的造访中,自我心史与诸民族心史并进,在对山河的崇拜中追求生命观念的神圣与崇高。哲合忍耶精神与诗质的激情再度结合而有《把黑夜点燃》〔25〕与《沙漠中的唯美》,〔26〕抵抗的绝决与不被理解的苦涩使这两部作品充满了悲剧感。史铁生《聆听与跟随》〔27〕具有史铁生式的超越生存困境、执著追求精神家园的严肃、认真、通脱。
继90年代中国社会的技术理性化转向之后,小说的客观化、诗歌的文体束缚使散文因其主体性、自由性特征成为张承志、张炜、史铁生等精神求道者的栖居地。渴望理想、崇高的人文精神与诗性的激情结合产生了一批富于精神含金量的散文。此类散文出自中青年作家之手,这两年除前述张承志的创作,还有瘦谷《海底的火焰》〔28〕、林贤治《一个人的爱与死》〔29〕、摩罗《巨人何以成为巨人》。〔30〕它们对世俗世界采取了较极端的疏离态度,以其强烈的思想、精神内质与世纪末思想贫血的颓势形成对照,但也因此显露出其直露的意识形态情结。
一批涉足散文的中年小说家也常有佳作。较好的作品有:刘心武《小颗颗》〔31〕在一个浅显的“人生必得做减法”的哲理中融入了真性情。王蒙《冬季》〔32〕铺陈展示了追寻精
神故乡、追寻理想的艰辛;游历剑桥结晶的《晚钟剑桥》〔33〕温馨细致。冯骥才《冬日絮语》〔34〕象喻新颖。小说家散文往往在不期然间过度发挥叙事才能,对实生活层的过多描摹令情感性、生命体验性受挫。
概言之,中年实力派作家延续了他们以往的风格与写法。
《大家》推出了“新散文”;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最为活跃。这两年突出的新现象是1997年由《大家》杂志推出了60年代出生的庞培、张锐锋的散文新作。《大家》将其命名为“新散文”。庞、张“新散文”的代表作品有庞培的散文长卷《五种回忆》〔35〕、《乡村肖像》〔36〕,张锐锋的长篇散文《倒影》。〔37〕这些作品对童年记忆作共时性展露,而不是将事件依时间顺序连属;写作起始于心灵在记忆中的漫游,着眼于细处的铺陈。其零星组合式的文本、间杂的形而上阐示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模式。他们的思考致力于普通人的存在,这使他们在个人化记忆与历史、时代、人类的普泛性之间寻到了沟通的可能。在挖掘记忆的同时,他们对童年不是加以简单的描摹和再现,而是进行某种超越材料本身的深度凝炼。庞、张“新散文”表现出一定的虚构倾向,只是,其目的旨在从被时间“磨损了现场提取往事的指纹,”“重现业已消逝了的东西,并使其恢复完整性。”(两段引文均见《大家》
98〈1〉张锐锋《让隐匿的事物发亮——我的新散文写作及其它》)想象形成了“新散文”“过去进行式”的叙述。
“新散文”较多长篇制作与手记体,以手记出现的作品中,海男《生发者手记》〔38〕、于坚《棕皮手记在西藏》〔39〕较为能够摆脱手记的纪实性、艺术粗糙等缺憾。
“新散文”涉及的作家还有王小妮、钟鸣等人,他们之间缺乏一致的美学主张,存在种种分野,诸如:繁复铺陈与各种手记的粗糙报告倾向;面向心灵的倡导与为写作而写作的倾向。过分沉溺于写作技巧是一部分“新散文”产生危机的隐患。“新散文”多有长篇巨制,存在书写失控的问题;庞大的信息量有时令其由零散而琐碎,销蚀着读者的耐力;知识性、理念化与虚构如果不得限制,也会伤害散文文体。作为新现象,它的特点还有待于进一步辨析。
董桥50年代中后期及60年代出生的作家是这两年散文界最具活力的体——庞培、张锐锋、钟怡雯、周晓枫、苇岸、瘦谷、包尔吉·原野、筱敏、华姿、刘亮程、王俊义、王开林、韩春旭、丹娅、程黧眉、唐韵、海男、张立勤、于坚等等。他们兼有较好的文化与人生积累,或多或少地亲历了20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变革,受东西方文化再次碰撞的变革时代的影响,
他们更注重从个性心灵出发而不失厚重。他们同时赶上了文艺美学的语言学转向,驾御语言的热情与潜力有胜于他们的前辈之处。他们变革散文的多种尝试,一时难以看清,但探索的努力终究是应予肯定的。
散文的艺术探索尚显拘谨局促,“无技巧”的自然本写作仍然是创作的主流;散文体式向长篇发展。散文艺术历来存在两个向度。一部分作品试图突破传统的散文创作模式,扩大散文的表现方式,这种努力仍然局限于少量篇目,如:《“潜在自杀者”叙事》〔40〕(魏黎)的荒诞手法,《月亮领着灵魂走》〔41〕(王俊义)的蒙太奇结构;《一个人的爱与死》〔42〕(林贤治)的词条的形式;《尸体》〔43〕(林耀德)感性体验与理性叙述的间陈。艺术框架下的文本实验应该是散文变革的重要内容。这两年,优秀的作品更多地集中于“无技巧”的自然本写作内。季羡林、张中行等老一代作家素来朴素写作,一向精巧独到的余光中也有了质朴之至的写父女亲情、从师经历的《日不落家》〔44〕、《自豪与自幸》。〔45〕徐晓悼亡之作《永远的五月》〔46〕用如泣如诉的生活语言大规模、不隐讳的追叙丈夫的血肉之躯。人格的魅力与性格的缺憾、善良的天性与不幸的命运、刻骨铭心的爱情共同赋予作品丰厚的内涵。菡子的《重逢日记》〔47〕在祥和安谧的气氛中,将“我 ”与“LM”两位古稀老人在短暂的重逢中重返十八岁纯洁真挚的初恋情怀传递给读者。以日记
的断片记录的这一段初恋的复活富于即时性的真切。孙少山的《父亲》〔48〕是罕见的以犀利笔锋“审父”的作品,诚如作者所言:“一个人不能审问父亲就像不能审问自己一样”,在逼视我们自身难以启齿的问题上显示了勇气。黄永玉《此序与画无关》〔49〕引用了赫伯特·里德“我深信美学上的价值也正是道德上的价值,”深刻地肯定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李蔚红《苦难麦茬地》〔50〕在素朴的叙述中饱含了对苦难的朴素的悲悯。该类写作从本质上实现的是生命与语言的同构,体现了用生命去写作的立场。“无技巧”的自然本写作必得有深厚的生命内容作支撑,由于散文对现实人生的切近,就使这种写作能够在散文文体内长盛不衰,不断产生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