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一片旧时月掌灯
林遥
写作几乎可以算是世界上最枯燥的行业之一,和他人没有互动,和环境没有互动,没有炫目的道具,没有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效果。就是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纠结着自己。
旧时明月
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名叫小鲁庄,就是延庆的一个小村庄。我的父母和10岁之前的我就生活在那儿:一个小乡村,有山有水,有古老的传说和历史。所有的经历,与很多乡村长大的小孩一般无二,只是我钟情了文学
我的父母虽然粗识文字,但很少看书,更加很少看文学作品,文学和他们并不存在关系,哪怕是我的书,他们顶多是摸一摸而已。我现在一直很怀念80年代的文学氛围,生活在这样一个偏远的乡村,每月时不时还会停电,父母也不喜欢读书,而我居然可以在一些人家里看到《收获》、《十月》、《啄木鸟》这些纯文学刊物。那个时代,在人们眼中,文学神圣之极。
父母的生活很简单、实在,抒情、浪漫的事跟他们无关。他们的每一个梦都是有脚印的,脚踏实地。他们不会去欣赏大自然的美:雪境、雨丝、晚霞、起伏的山峦、汹涌的波涛,这些难以
进入他们的眼里心中。大自然在他们眼里心里也许只有粮食,只有能够改变他们生存境遇的那些东西。
如果说起对幼小的我产生文学影响的人,我想应该是我的祖母。在我记忆里,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很老了。我是她最小的孙子,也是她最喜欢的孙子。我常常坐在她的膝前,听她讲述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这些故事构筑起一个因果循环、神秘莫测的世界。我这才知道,原来除了我们生活的世界,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面的人与我们息息相关,却有另一种人生。
这些故事是什么?长大后我才明白,它就是文学的一部分。
等我开始识字,可以进行阅读之后,我突然发现,那个世界升华了,虽然我仍无法触摸到它,但它仍孜孜不倦地教给了我审美的能力、辨真的能力、向善的能力。我开始懂得了怎么去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假恶丑;因为有了文学的滋养,我的情感世界变得细腻、饱满、敏感;因为有了文学的照耀,我有了在苦难中仍然热爱生活的信念和梦想。
文学让我的内心和外面的世界变得有情、有义、有美。
文学不是太阳,可以让万物生长;文学是月亮,是照亮我们心灵的光芒。
人间很多美好的情感、梦想都是在月光之下产生的。在阳光下劳作,可能汗流浃背,可能站得高看得
远,但内心的东西因为太阳的照耀会无所遁形,从而失去。月亮升起来时,很多美好的梦想、情感、思念都会苏醒。对一个作家来说,月光是他的亲人。
月掌灯
董桥“怎样的文字,才配称得上优秀?”这问题其实我从未曾想过,一直以来,我都只是读可读之书,行可行之文。概不以“文以载道”为己任,大抵知道自己也是载不起的,只求自自然然写作,清清白白做人,唯此而已。
文字之于我,更是生命的一种诉求与展示,心灵的一种寄托与宣泄。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书自己能书之情,达他人未达之意。这也是我多年以来,一直认认真真坚持写作的原因。
这个世界没有小作品,只有小文人。不是洋洋洒洒百万字的巨著是了不得的大块文章,也不是几百字的小篇章就是不足为道的小散文。点点滴滴皆感受,丝丝缕缕皆生活,只要这点滴文字能令人读到不忍释卷,这就是了不起的大家。
中国的文字就应该是美的,失去了美的特质的文字不是好文字。一篇好的文章一定要让人感受美,感悟美,渴望美。
明朝写传奇出名的张凤翼刻《文选纂注》,有个嫩书生问:“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说:“昭明太子
为之,他定不错。”书生说:“昭明太子安在?”张说:“已死。”书生说:“既死,不必究他。”张说:“便不逝,亦难究。”书生说:“何故?”张答:“他读的书多。”
我始终相信文章的品味得自文化之熏陶。孙敬头悬梁,苏秦锥刺股,车胤囊萤,孙康映雪,乃至朱买臣负薪读书,求的还只是读书入门的基本功,未必就此注定可成大器。
钱谦益给李君实的《恬致堂集》写序:“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埃远;与钟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世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邈于世,其结习使然也。”
他说李君实进士起家,官至列卿,却修洁如处子,淡荡如道人,诗文才能不古不今,卓然自作一体。
中国已故语言学家罗莘田认为:“尝欲恢宏词彙,约有四途:蒐集各行各业之惯语,一也;容纳方言中之新词,二也;吸收外来语之借字,三也;董理话本语录戏曲小说中之恒言,四也。四术虽殊,归趋则一。”
文学原是记忆的追悼。语言文字的魂魄藏在奶奶的樟木箱子里、藏在爷爷的紫檀多宝格里、藏在母亲煎药的陶壶里。陈陈积淀,你的文字自然会学会一种表达,此后,文字才能优美起来。这种美,不等同于好词、好句。文字是创造意境情境的基础,创造身临其境之感,最能检验一个作者对文字的运用
与把握。文字可以创造画面感。这种感觉并不比亲眼见到一幅画的感觉弱。绘画靠彩线条,而文章是靠文字。二者只有方式的不同,感觉上其实并无二致。
散文家董桥说,文章修炼的境界有三:先是宛转回头,几许初恋之情怀;继而云鬟潦乱,别有风流上眼波;后来孤灯夜雨,相对尽在不言中。初恋文笔娇嫩如悄悄话;情到浓时不免出语浮浪;最温馨是沏茶剪烛之后剩下来的淡淡心事,却只说得三分!然而,今日对概念化文字的趋之若鹜,让我有些费解。
述父母必以高大全出现,无苦难仿佛不能成文,文字阵仗一摆,如狮子搏兔,七情上面……可是,苦难的描述若不能给人在精神层面上以启示,仅限于倾吐式的描写,如此文字,岂会产生文学在艺术上的美感和震撼?
文学是生活的提炼,是对生活的升华,而不是对生活简单的再现。须知,文学是一个创作的过程而不是简单的纪录过程。残阳如血,我只依稀看到“文学的庄严”在残红的晚霞中浮现出斑斑的余辉。四野渐黑,远处已传来风声狼嗥。
头顶的月光照不亮柏油路。月亮的柔光只有在铺满白卵石的小径才能反射出来,为夜归人掌灯。千年不坏的句子,在眼花缭乱的现代文明世界里,依然有它的地位。
我愿采撷一片旧时的月,在心中掌灯,将笔下的一字一句,写得活泼而有风致,于愿足矣!
林遥,80后青年作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戊戌侠踪》,散文集《明月前身》,诗集《侠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