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文本阅读占据语文课堂的绝大部分课时,然而阅读的低效和无效,至今没有得到根本的改进。危害之烈,耗时之久,一代又一代青春投入之大,收益之微,不能不令人哀叹。普遍存在的现实是,学生对课文感到"一望而知",教师在学生已知的话语上纠缠不休,甚至人为制造混乱,教者殚精竭虑,学者费神无补,积弊之深,百年未变。虽然多年来教学改革五花八门,花样翻新,然未能改变"语文课上和不上一个样"的普遍抱怨。这就迫使我们不能不从根源上、从哲学上、从深层的思维模式上进行反思。
一、看出了文本还是看见了自己?
占据我们教学思想核心的,有两种哲学观念:第一种,机械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和狭隘社会功利论,这是非常陈腐的、古老的;第二种,后现代离开文本主体的绝对的读者自发主体论,这是非常新潮的、前卫的。①后现代在关于文本和读者问题上表现比较复杂,这里只针对我国教育界的主流话语,简而言之。后现代有时似乎很重视文本。巴特在《作者已死》这
篇论文的最后部分宣布"作者已死",并没有宣布文本已死。但是,在后现代的话语中,没有确定的("本质主义")文本,一切文本注定要被不同读者文化价值所"延异",所以巴特宣布"读者时代到来"。读者中心说,扩散到教育界,产生了恶性的、无限度的、读者自发主体的"多元解读"的理论。二者,一个强调客体,一个强调主体,看起来背道而驰,但是在思维的线性上却是异曲同工的。机械唯物论认定,文本内容会在读者头脑中得到反映;读者绝对自发的主体论,则认为只要相信自己,就能有独特的理解。二者在思维模式上的共同点是,从阅读到理解是一条直线,当中没有任何中介,没有任何障碍。
先来看机械唯物论,它虽然已经遭到唾弃,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教学实践中,阴魂不散。仅举一例,有老师在解读《背影》时得出结论,爬月台部分最为动人,原因是作者善于观察,乃布置学生课后作观察练习,在观察的基础上作文。
把观察看成是反映,当成为文成功之道,却对观察没有起码的研究,目前在语文课堂上可谓滔滔者天下皆是。观察并不是照相。人的大脑,并非英国古典哲学家洛克所设想的那样,是一块白板;也不像美国现代行为主义者所说的那样,外部信息对感官有了刺激,就会有相应的"反应"。多年前,四十二名心理学家在西德哥廷根开会,突然两个人破门而入,
一个黑人持追赶一个白人,接着厮打起来,一声响,一声惨叫,两人追逐而去。前后经过只有二十秒钟,有高速摄影机记录。会议主席宣布:"先生们不必惊惶,这是一次测验。"测验的结果相当有趣:四十二名专家,没有一个人全部答对,只有一个人错误在百分之十以下,十四个人错误达到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四十,十二个人错误为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十三个人错误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有的简直是一派胡言。②光是这个例子,就可以说明机械唯物主义的反映论是如何经不起检验的。观察并不是机械的反映,它不同于观看,而是有目的的,目的就是主体的预期,没有预期,往往就视而不见。
这是人的一种局限性。预期,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感官的选择性,感知只对目的开放,其余则是封闭。预期中没有的,哪怕明明存在,硬是看不见。福建漳州南山寺有个挺古老的泥菩萨,传说当年雕塑师很自信,说塑成以后,完美无缺,如能挑出毛病,分文不取。有关官府发动百姓参观,都挑不出毛病,一个小孩子却看出来了:手指太粗,鼻孔太小,挖鼻孔成问题。为什么明摆着的毛病大人看不出,小孩子却一目了然?原因就在于小孩大多有挖鼻孔的习惯,有这个预期,而大人一般则没有。和心理预期的封闭性相联系的,还有主观的同化,或者叫投射性。明明没有的东西,因为心里有,却看见了。"郑人失斧"的故事说,斧头丢了,怀疑是邻居偷了,于是去观察邻居,越看越像小偷,后来斧头到了,
证明不是邻居偷的,再去观察,就越看越不像小偷。这里有心理学的深刻奥秘。按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外部信息只有与固有的心理图式(scheme)相通,才能被同化(assimilation),才有反应,否则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感而不觉。相反,心理图式已有的,外界没有,却可能活见鬼。《红楼梦》里写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明明是从来没有见过,却硬说这个姑娘我见过。当然,也不能因此而悲观。人就不能突破自己的局限了吗?不,人的心理图式,在其边缘上,也有开放的可能。在新颖刺激反复作用下,就会发生调节(accommodation)。③建构主义的教学要求在学生新知识与旧知识的交界处下工夫,就是这个道理。
机械唯物主义抹杀读者和作者的主体性,其余毒甚烈,尚未得到彻底的清算。我们的教育学权威又大吹大擂地引进了西方当代读者中心论,走另一个极端,把读者主体绝对化,鼓吹超越文本的自发主体性,把尊重学生主体性无条件地放在首位。这就产生了两个原则问题:第一,完全排除了文本主体对阅读主体的制约;第二,对阅读主体心理图式的封闭性和开放性缺乏分析,对主体的封闭性没有起码的警惕。这就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陷入盲目性。主体性像任何事物一样,是可以分析的,至少可以分为自发的和自觉的两个层次。不加分析的主体,不能不是自发的、庸俗的。放任庸俗主体性自流,在当前阅读教学中,
比机械唯物论具有更大的欺骗性和破坏性。全国各地课堂上违背文本主体的奇谈怪论层出不穷,其理论根源盖出于此。什么《背影》中的父亲"违反交通规则"啊,向祥林嫂"学习拒绝改嫁的精神"啊,《皇帝的新装》中的骗子是"义骗"啊,《愚公移山》中的行为是在破坏生态环境啊,不一而足。这一切说明,学生主体图式中的当代生活经验和价值的封闭性压倒了开放性,造成了对经典文本的肆意歪曲。文本分析的混乱,甚至荒谬,权威教育理论的教条主义恐怕难辞其咎。
除了权威教育理论家,我想,大学的中文系教师也要承担相当的责任。照理说,他们的阅读主体性应该是比较自觉的,甚至应该是成熟的。如果他们对文本提供了深邃的分析,广大中学老师有可能免受教育理论权威的误导。令人遗憾的是,大学文学教授们的主体封闭性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从文本中看到的,并不是文本内在的、深邃的奥秘,而是他们自己的价值观念的投射。一位权威教授写了一篇《〈咏柳〉赏析》,指出这首诗的好处在于:第一,"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表现了"柳树的特征",不但写了柳树,而且歌颂了春天;第二,"二月春风似剪刀"歌颂了创造性的劳动;第三,这个比喻十分巧妙。④这样的阐释,和经典文本可以说八竿子打不着。一个唐朝贵族,他的脑袋里会有"创造性劳动"吗?"创造性劳动",是权威教授自己心理图式中固有的,是他从20世纪50年代苏联式的
文艺理论的狭隘社会功利论中衍生出来的。至于"比喻十分巧妙",完全是打马虎眼。岂不知,读者期待的正是其巧妙在哪里。笼统地说巧妙,正暴露了他的心理图式中对比喻的巧妙并没有谱,他所看到的并不是贺知章的巧妙,而是他自己贫乏的"巧妙"概念。
分析的对象是差异或者矛盾,而艺术形象是天衣无缝的、水融的。要进入分析,就要把未经作家主体同化(创造)的原生的形态想象出来,或者用我的说法,"还原"⑤出来,有了艺术形象和原生形态之间的差异,才有了分析的切入口。"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矛盾在于:柳树本不是碧玉,却说它是玉;柳叶不是丝织品,偏偏说它是。权威教授所强调的表现了柳树的"特征",说明他的美学观念是:机械唯物论的美就是真。但是,这个真并不是绝对的,而是假定的、虚拟的,被诗人的情感特征同化,用物的珍贵性来寄托珍贵的感情。这说明,诗之美,并不完全是由于反映了真实,也由于主体的想象突破了真,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权威教授称赞的"二月春风似剪刀"也不是真的,真的剪刀是不能如此剪柳叶的。要说"比喻十分巧妙",我可以和他抬杠,不巧妙。春风是柔和的,像爱情一样温柔的,怎么像剪刀呢?冬天的风还差不多。当然,我可以替他辩护,这是早春二月的风,又可能是中国北方长安的风。春寒料峭,有一点刀一样锋利的感觉。但是,我再问,为什么一定是剪刀呢?刀很多啊,比如说,菜刀、军刀。但"二月春风似菜刀"、"二月
春风似军刀"就很打油。原因在哪里?在前面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看见没有?有个"裁"字埋伏在那里,"裁"和"剪"自动化地紧密联系,是汉语的天然联想,在英语里就只有一个单纯的cut。以"十分巧妙"之类来打马虎眼,说明他看不见"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妙处,只看到自己关于比喻的贫乏的心理预期。或者说,他的干巴巴的"巧妙"概念同化了鲜活的艺术形象。
二、 阅读过程的三个主体和文本结构的三个层次董桥
阅读的深化并不如权威教育理论家所许诺的那样,只要主体的自信就可以畅通无阻了。
阅读主体并不是想开放就开放的,首先,面临着一场主体开放性与封闭性的搏斗。在一般读者那里,封闭占有惯性的优势,对文本中的信息,以迟钝为特点,崭新的形象,在瞬息之间,就被固有的心理预期同化了。聪明的读者,则由于开放性占优势,迅速被文本中的生动信息所震动。但是,敏捷是自发的,电光火石,瞬息即逝的,而心理预期的封闭性则是惯性地自动化的,仍然有可能被遮蔽。即使开放性十分自觉,也还要和文本的表层的、显性的感性连续性搏斗,才有可能向隐性的深层胜利进军。即使如此,并不能保证百战百胜,相反,前赴后继的牺牲,为后来者换取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提示,这是为无数阅读
历史所证明的事实。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说不尽的普希金,说不尽的鲁迅,说不尽的《红楼梦》,说不尽的《背影》、《再别康桥》。就在这前赴后继的过程中,经典文本才成为每一个时代智慧的祭坛,通过这个祭坛,人类文明以创新的图式向固有的图式挑战。每一个经典文本的阅读史,都是一种在崎岖的险峰上永不停息的智慧的长征,目的就是向文本主体结构无限的挺进。
后现代教条主张无条件地尊重学生主体对文本的多元的"独特感悟",这是经不起教学实践检验的。显而易见,在阅读过程中,至少有三个主体在相互制约,除了读者主体以外,还有作者主体和文本主体。文本,尤其是经典文本,并不如后现代哲学所说那样是无深度的,无本质的,而是有其稳定的立体层次结构的。阅读就是读者主体、文本主体和作者主体从表层到深层的同化和调节。脱离了文本主体和作者主体,放纵读者主体就不能不产生奇谈怪论。鲁迅说,一本《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⑥诸如此类,难道都要无条件地尊重吗?看见了"阶级斗争",而我看到了封建大家族男性接班人的精神危机,难道不是更为发人猛省吗?由此也可看出权威教育理论家所信奉的西方后现代无深度,无本质,无中心的理论,是经不起文本检验的。
说不尽的经典文本,并不是无聊的游戏,而是向不可穷尽的深度挑战。就以《背影》而言,之所以至今仍然众说纷纭,原因就在于理性概括尚未达到可以感觉到的深度。就是朱自清的好友叶圣陶的解读也不例外。叶先生认为《背影》的好处在于写父爱的"一段深情"把已经是大学生的作者"当小孩子看待"。⑦这个说法很权威,但是,并没有达到《背影》的最深层次。如果我们不满足于以追踪西方阅读理论为务,有志于阅读学的原创性建构,那么,经典文本结构并不是单层次的,至少有三层次。
第一层次是显性的,按时间空间顺序的,外在的、表层的感知连贯,包括行为和言谈的过程。这个层次,是最通俗的,学生可以说是一望而知。如果满足于此,教师就可能无所作为了。应该有一种自觉,老师的任务,就要从学生的一望而知指出他的一望无知,甚至再望也还是无知。 这也是教师的任务之一。
这样就可能进入到文本的第二层次。这个层次是隐性的,在显性感知过程以下的,是作者的潜在的"意脉"变化、流动的过程。这不但是普通学生容易忽略的,就是专家也每每视而不见的。《背影》的动人之处,叶圣陶只看到了父亲把大学生当"小孩子",关怀无微不至,却忽略了这种关怀,在文章前半部分,遭到儿子厌烦,甚至是公然拒绝;文章的高潮是,看
着父亲为自己艰难地爬月台买橘子,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从公然拒绝到偷偷地被感动,构成完整的"意脉"。其特点是,第一,连续性中的曲折性,第二,情志的深化。显然,有了转折才深刻。只抓住前面父亲的言行,虽然有连续性,还构不成完整的"意脉"。因为转折是精神焦点,朱自清笔下的亲子之爱和冰心的不同,冰心的亲子之爱是心心相印的,而朱自清的亲子之爱是有隔膜的,爱的隔膜,是具有相当普遍性的规律。从某种意义上说,朱自清比冰心更为深刻。没有这个转折,就没有这个人性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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