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贺直哉
名人堂
郁达夫与志贺直哉
万君超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八日的下午。郁达夫在潇潇的冬雨中,由京都乘车到奈良拜访好友、被誉为“日本小说之神”的志贺直哉先生。当时虽说已进入初冬时节,而气候却有些显得闷热,再加上多日不停的冬雨,仿佛有点像中国江南地区梅雨季节的感觉。 
志贺直哉的家位于奈良市中的破田町附近,郁达夫稍微向人询问一下,就到了。两人可能已经有过了联系,所以相见并没有多少的以外和惊喜。多年不见,在彼此寒暄了之后就进入了志贺直哉的书房。书房大约有八张席子般大小,窗明几净,素雅整洁。书籍、字画还有绿意盎然的盆栽,一种特有的文人品味弥漫在整个房间。 
两人在临窗的一张矮几边盘膝坐了下来。一边相互问了近况,也闲聊了相互认识的一些朋友
的情况,一边吃着志贺直哉家人特意为两人会面而准备的梨子、红茶和三明治。有时两人静坐无语,若有所思,细听着窗外的雨珠滴落在屋檐上的淅沥声音,还有远处不时传来的几声清脆的鸟语。 
过了一段时间,郁达夫曾想起身告辞,但志贺直哉却挽留他再多坐一会。郁达夫望着庭院里的雨丝,好象没有停息的样子,也就重新又坐了下来。志贺直哉起身去里屋拿出了几件中国的古画让郁达夫鉴赏。郁达夫也听朋友说过,在日本的文学界,志贺直哉的书画收藏也是有相当知名度的。此次让郁达夫鉴赏的有沈周、八大山人和罗聘等明清画家的几张册页。其中有扬州八家之一罗聘的一张设纸本册页,在红火焰燃烧的草丛边,有一白兔回首火势落荒而逃,图上题有杜甫的诗句“忽看野烧起”。郁达夫和志贺直哉两人,看着册页,不禁想起近年来两国日益剑拔弩张的关系,一种难以言传的思绪沉沉地兜上心头,默然无语。
大约四点钟左右,郁达夫听窗外的雨声暂时停息了,就再次起身告辞。志贺直哉也站起身体说:“那让我送送您吧。” 
郁达夫连忙说:“先生不必麻烦了。雨刚停,路上不方便的很,还是请您留步吧。” 
志贺直哉微笑着说:“郁先生,您难得来一次。说实在的,我也想去雨后的街上走一走。”说完就走进里屋。不一会儿,他拿着一本书又回到了书房。走到郁达夫身旁将书递上说:“这是前几年出版的一册集子,可惜里面错字不少,真是不愉快的很。” 
这是一册装帧素雅的书,封面上写着《万历赤绘》的书名。日本人将中国明朝万历年间的五彩瓷器,称为“万历赤绘”,或许他们对五彩中的红釉颜异常迷恋和感觉神秘吧。郁达夫双手接下,即表谢意。但当时疏忽了询问书中的内容。 
两人漫步在雨后湿漉漉的山路上,清新的空气使他们好象都舍不得开口说话。道旁的树枝上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几片黄叶,石板铺成的山路上还有些微黄的苔钱。志贺直哉脚上的木屐声清亮地在静谧的山间回响,和林间野鸟的啁啾此起彼落。 
后来,志贺直哉开口说:“昨天有古装的队伍,将宝镜从里宫搬到外宫,今天上午又搬了回去。这是奈良一年中最盛大的祭祀仪式,可惜您晚来了两天。”郁达夫听了感到自己没有到奈良来过夜真是个失策:“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在奈良多住几天了。” 
两人边走边聊有关奈良每年的佛教节日活动,在半路上遇到了奈良东大寺的住持僧上司和
尚。志贺直哉与上司和尚原本相识,他指着郁达夫说:“师傅,让我和郁先生参观一下贵寺的金堂吧。” 
奈良东大寺是七世纪中叶圣武天皇听说当时唐朝天宝年间的洛阳,有一座卢舍那大佛,非常的羡慕,就派遣唐使考察归来后仿造了一座。是日本佛教华严宗的总寺院,历来有“日本精神的源泉”之称。因寺位于当时的平城京(即今奈良)的若草山东麓,故称东大寺。 
郁达夫与志贺直哉在上司和尚的引导下,来到了又称大佛殿的金堂。此殿重建于1709年,全木结构建筑,高约六十米左右,两层屋顶。屋顶上据说有银黑青瓦十三万五千张,两边的屋脊上饰有金鱼尾形的“鸱尾”,在晴天阳光的照射下,会发出灿烂夺目的金光,它是日本的“国宝”级古典建筑。殿内还供奉一座巨大的铜制佛像,此铜佛像仅次于中国西藏的扎布楞寺内的“未来佛”铜佛像,为世界第二大铜佛像。 
郁达夫与志贺直哉匆匆浏览了大佛殿及其他几处寺院古建筑之后,两人登上了寺内一座禅房的楼上。并肩凭栏眺望着暮渐浓的若草山景,上司和尚在旁边不时地向他们指点风景,解古评今。 
“我虽然在奈良住了十几年,但一个人竟然从来没有到这里走过。”志贺直哉不无感慨地说。郁达夫听了他的话,目光从远处的山林收转回来,便问道:“先生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近来正在修改那部长篇小说《暗夜行路》的后半部分。大约再过一二年就可以完成了。”志贺直哉说话时,脸上闪露着宽柔和惠的笑容,使人倍生好感。《暗夜行路》是他一生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日本现代文学史上一部带有自传性的名著。 
上司和尚趁两人沉默之际,就轻声插话说道:“请二位到鄙寺的茶室去吃一些素点心吧?”
  在东大寺曾接待过无数名人高士的古雅素净的茶室里,郁达夫与志贺直哉品尝了寺内特有的用薇蕨根做的糕饼和茶水之后,满口赞许。可能上司和尚在寺在陪同参观时,已经知道了郁达夫是中国著名的小说家和诗人,所以在他们两人品尝点心时,就暗中吩咐手下去将笔墨纸砚拿了过来,恳请郁达夫留下墨宝。 
郁达夫握笔在手,一时却不知写何内容适合。忽然想起不就之前,在国内为朋友所写的唐人郑谷的一首七绝《淮上别故人》:“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煞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这与他此次东渡日本所肩负的某项特殊使命,到也有几分的切事、切景、切人。 
此时茶室四壁上的夜开始渐渐地加深加浓起来了,两人随即向上司和尚致谢和告别,便匆匆地向山下的长途汽车站走去。天空里微微起了点寒风,两人谁都不说话,依依惜别之情溢散开来——“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啊?” 
郁达夫在灰暗的夜中踏上了回京都的汽车,志贺直哉与他点头作别。就在这一瞬间,郁达夫真的想跳下汽车,将志贺直哉送回家去——“真没有想到,在我将要离开日本的前一天,还遇到了这样一位具备了全人格的大艺术家。” 
汽车开动了,郁达夫双眼紧盯着在夜中、在寒风里穿着和服,趿着木屐的志贺直哉,一直到他的身影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不管将来如何,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冬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此生的永别!
小说之神   
雪屏
岁末,检阅一年来所购书的书单,以为最大的收获是把霍桑的全部作品收集齐全,有安徽版四卷本的《霍桑小说全集》,还有三联版两卷本的《霍桑集》,及三种长篇单行本。读时,虽每每在浅处游狎,却亦乐在其中,忘乎所以。第二个收获,就是为撰“藏书人”一栏的短稿,重新读了许多的老书,颇有重温旧梦之感,不禁伤春悲秋起来。最近翻看的旧书是志贺直哉的,在此,很想与读者共享。
董桥最早读志贺直哉是楼适夷译的《志贺直哉小说集》,在图书馆,查笔记是1962年的作家版;读的第二本志贺直哉的书是1981年湖南版的《牵牛花》,也是楼适夷译的。这本《暗夜行路》,是我读的志贺直哉的第三本书。
《暗夜行路》是志贺直哉惟一的一部长篇,花了他整整16年的光阴。孙日光等译。1985年漓江社出版。其时,我正在帮着人家编一本叫《城市人》的杂志,编辑部在哈密道的一幢十分气派的老楼里,偌大的一间办公室常常只有我一个人,读书最佳。这本书就是在那里读的。 
洋洋洒洒近30万字,其实用两个字就可概括:忧郁。笔触极为压抑。主人公时任谦作是祖父和母亲的私生子,知道其中隐情之后,极度苦闷;其妻又与他人有染,更是痛楚,最后
只得逃避于深山中,索居起来……通篇洋溢着的那种哀伤情调,不可避免地使读者的心境颇为灰暗,这注定不是一本让人愉悦的书。与他的短篇相比,诸如《到网走去》什么的,有迥然不同的风格。 
在日本,志贺直哉有着“小说之神”的美称,也许他的小说更迎合了大和民族的审美和情趣。故事发展缓慢,而心理剖析细腻入微。我曾喜欢过他。都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我则不同,虽已中年,但童心未泯,阅读趣味与青年时相比,变化并不大。对《暗夜行路》的印象亦然。 
坦率地说,我现在怕是连重读一遍这本书的勇气都没有了。医生要我保持良好的乐观情绪。这本书是很易于破坏情绪的。 
不过比较于今的出版物,我还是更偏重读些20年前的旧书。时下新书,用董桥的话说:“虽情感如水龙头一扭而泻,究无水桶盛水,徒然湿漉漉一地水渍耳。”更况且,“笔下咿咿呀呀梦呓连篇,名词动词****交配,主语宾语私相授受,望之仿佛眼睛生在屁股上之印象派画家。”损是损了点,但绝非无的放矢。总是少了些志贺直哉那样的人性探索。殊不知,这是
每部小说存在的基本价值。“谦作觉得自己已经堕落成为一个无聊的人了。现在他一个人毫无反抗地忍受着。他一面尝着这种痛苦的滋味,一面盼望着黎明。他深感自己的性格不适于这种地方。”谦作的许多想法与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的人”十分近似。屠格涅夫写过这样的人,冈察洛夫也写过。
偶尔出去一趟,才知这个冬天如此之冷。匆忙间,买了几个狗不理包子,竟与我早年印象中的滋味大不一样,是我的口味变了,还是包子的味道变了?十年的病榻生活,已经使我与世隔绝,我越来越没有自信了──这早已不是我的时代了。我恐怕也是一个“多余的人”了。
热海别墅回忆
 志贺直哉人称日本“小说之神”。志贺直哉一生共搬过23次家。在他70岁那年,他搬到热海,而且一住就是7年。志贺直哉在艺术上和为人上都非常严谨,从他弟子回忆他的两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有一次,我挨了先生的骂。先生要是还在壮年期的话,或许会对我说:“你不用再来了 ”。
在热海的时候,先生已经年过7旬。我当时是个根本不卖座的作家,即便如此,也有被吹捧的时候,好像因为一个短篇小说得到了好评什么的,有几分得意。虽然我并没有想表现出来,每次我要去热海拜访志贺家的早上,都会紧张得神经性腹泻,我当然不会在先生面前高谈阔论。但先生是个直觉非常敏锐的人,也可能我显得稍微有些得意惹恼了先生吧?先生对我说:“你,过来一下”。我被叫到了夫人和客人都看不到的院子里,先生说: “有个词叫‘不露声’,不管你走运还是不走运,还是应该尽量看得淡一点。你看泷井也好、网野也好,他们都都跟我相交多年了,但他们的态度从未变过。一得意就忘形的人可不好交!”
战后,志贺直哉住在热海的时候,广津和郎也住在那里。有一次先生正打算坐湘南电车回热海,那时还没有新干线。就在迎着河面上刮来的风,从土桥走向车站的时候,刮来一阵河风,一张1千日元的纸钞飞舞在眼前。因为他生来身手敏捷,又喜欢打棒球,啪地一下就接住了那票子。正巧电车快要开了,可又觉得就这么坐上车一走了之不是回事,于是就去了土桥的派出所。对警察说:“警察先生,这是我刚从风里逮住的1千日元票子”。之后就把钱交了。那警察对他佩服极了,又不知道老爷子姓甚名谁,就说:“老爷子,象您这样捡到1000元,又原封送来的人现在可真是很少见!”。老爷子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那我就走了!”可警察说:“请再稍等一下。请您填写一下失物送还的表格。”警察说。于是,老爷
子又不得不写上姓名、住址,最后还得盖上章,这才了事。结果电车早开了。气得老爷子只觉得“好麻烦”。又有一回,在同一个地方,正要过土桥,偶然不经意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口袋里的东西掉了出来。感情上回是自个的钱掉出来了!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有的事情非常细心周到,有的事情却又根本意识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