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到徐鼎铭先生处,随手从他的书桌上拿了一本书--《建塔者》,这是一本台湾学者台静农先生早期的作品,繁体竖排版,书中收集了作者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写的十二篇短篇小说。看着看着,让我入了迷:"你知道,我们的塔的基础,不是建筑在泥土和顽石的上面;我们的血凝结成的鲜红的血块,便是我们的塔的基础......"他见我对此书如此地感兴趣,答应让我带回家细细地看。  徐鼎铭先生是台老的外孙女婿,对台老有较深的研究,发表了多篇文章。在我的要求下,他给我讲了台老先生的一些情况。  台静农先生是一位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即蜚声文坛的乡土小说家,是一位精研书画、擅长篆刻的书艺家,是一位对文学、史学和哲学都有精深研究和独到见解的大学者,又是一位执教70余年、桃李盈门的教育家。此外,他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经历,那就是他曾经加入过中国共产党,是一位在30年代活跃于北平的左翼文艺战士。  台静农的思想和创作受鲁迅的影响较深。他1922年首次发表新诗《宝刀》,1923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负伤的鸟》。1925年,他初识鲁迅,此后两人关系密切,友谊深厚。同年8月他与其安徽霍丘老乡李霁野等六人加入了鲁迅领导的著名青年文学社团未名社--"五四"时期最重要的文学社团之一。  台静农是鲁迅一生交往最亲密的朋友和得意门生,从一件事上最能看出来。1927年诺贝尔奖评委斯文赫定建议提名鲁迅做"文学奖"的候选人,并请刘半农征求鲁迅的意见。曾经是鲁迅新文化运动战友的刘半农,由于自身
的蜕变不敢直面鲁迅,即请台静农去函征询。鲁迅回信说:"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字,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鲁迅的拒绝,让台静农领悟了先生不愿因获奖而成为国民党的招牌、更不愿因获奖而不便于战斗的良苦用心和坚韧意志,也激励了他文章救国的青年热血。  台静农是未名社重要小说家,小说有《地之子》(未名新集,1928年初版)、《建塔者》(未名新集,1930年版)和散见于杂志的若干篇。他追随时代前进的脚印,早年写过反映青年要求恋爱自由的小说,后来也写过一些怀念革命者和宣传抗日思想的篇什。但最有成就的是那些始刊于《莽原》半月刊的小说。这些作品是他乡土小说家的奠基之作,更是他刺向黑暗的利剑。这些作品以冷峻、沉郁的笔调,写出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鲁迅语)。香港评论家刘以鬯认为:"二十年代,中国小说家能够将旧社会的病态这样深刻地描绘出来,鲁迅之外,台静农是最成功的一位。"  抗战爆发前,他于北京辅仁大学、山东大学、厦门大学等校执教。抗战时期赴四川,任职白沙国立编译馆,并于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执教并任中文
董桥系主任。1946年,为促进台湾战后文化的复归和重建,赴台从事教育工作,先任台湾编译馆编纂,后执教台湾大学,任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在任二十多年间,奠定了台大中文系学术基础,贡献卓著。台静农晚年出版有书艺论文集《静农书艺集》(1985年)、散文集《龙坡杂文》(1988年)、学术论文集《静农论文集》(1989)等。并编有《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和《淮南民歌集》等。台静农还是1949年后大陆文学界尊敬的去台作家。1972年退休,仍任辅仁大学、东吴大学讲座教授,从事教学和写作,1990年因患食道癌在台北台大医院逝世。  台静农曾三次被捕。《建塔者》中多是反映1925年到1928年与他一起闹学潮反军阀的人与事。  阅读台静农先生的《建塔者》,我不仅看到了民国初年军阀横行和社会动乱给人民带来的沉重灾难,而且看到了爱国学子为自由,为建新的社会制度之塔而不畏强暴不怕"杀人机"与军阀抗争的一个一个细节。他笔下的人间闭塞、灰冷、残酷有若传说中的阴曹,到处是邪气朴朴,鬼影幢幢。由于多是他亲身体会,因而在描写中便融进异常深挚的悲愤之情,这就更增加了其小说的悲剧彩。  正如现代文学史家杨义先生所说台静农的作品,"从内容到风格,皆师法鲁迅。"台静农的小说《建塔者》,师承鲁迅的现实主义传统,拿起笔作投,为建新制度之塔而呐喊,而抗争,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刚强而正直的建塔者形象。  "我现在所能记下的只是与先生的遇合,所不能记下的,却是埋在
我心中的悲痛与感激。"生活在言即得咎的恐怖中,他不再谈鲁迅,以至他的学生蒋勋20年后在国外看到鲁迅的著作才知道他与鲁迅的关系。他对乐舞、歌谣、汉简、碑铭、书画都深有研究,他画梅花,爱书法。他的书法师法明人倪元璐,张大千许为得倪真意的第一人。他的学书,不是逃世,只是无奈,《书艺集序》称:"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时弄毫墨以自排遣。"融身世悲慨于笔墨。董桥说"他的字里有太多心事"、"像有话说,又不想说"。就如他的文章,欲说还休。  他回忆晚年陈独秀,引了陈的绝句云:"百艺穷通偕世变,非因才力薄苏黄",以慨叹陈的暮年遭遇,其实这句诗,又何尝不是他一生最合适的写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