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灵魂
作者:王俊义
来源:《北方文学》2011年第06
        1.每一个生命的属性都是孤独的,都是寂寞的。
        就像山岗上的两棵树,它们互相能够听到树叶在风中发出的声音,它们互相能够听到虫子咬噬叶子的声音,它们能够互相听到落叶飘到地上的声音,但是它们谁也不会告诉对方风的方向和太阳的方向,谁也不会告诉星星的光辉和月亮的光辉。就是砍伐的那天,它们听着斧头的声音,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矜持和傲慢。当它们并排躺在一起,树枝被点燃为篝火的时候,也是自己在内心叹息。
        孤独是孤独者的通行证,寂寞是寂寞者的墓志铭。特别是两个相同的生命,无论谁都把孤独和寂寞视为自己的财富,装在自己的生命行囊里,让自己承受自己的生命之重。
        当山岗上的两棵树,一棵被作为船板,一棵被作为琴板的时候,在河流里飘荡的船和在剧院里拉响的琴,永远是两个陌生者。它们永远也不愿意知道对方的下落,船在水里孤独和寂寞,琴在琴手的弓上孤独和寂寞。
        每一个生命都是另一个生命的平行线,无限的延长也不可能相交。
        2.一朵花是一棵草的来世。
        摘掉一朵花,哭泣的是草。因为所有的生命都盼望真的拥有一个来世。
        一只蝴蝶是一朵花的来世。
        捉住一只蝴蝶,哭泣的是花。因为花朵的来世再也不能够在天空中飞翔。
        一个虫蛹是蝴蝶的来世。
        在土地的深处挖出一个虫蛹,哭泣的是蝴蝶。因为一个飞翔的生命还没有长出翅膀就死亡了,来世就不会飞翔。
        在大自然的密码链接里,一个生命是另一个生命的来世。而在芸芸众生里,一个人只能站在一条河流的中间,两边的河岸,可能是你的此岸也可能是你的彼岸。只有此岸的距离和彼岸的距离相同的时候。一个人才会叹息:谁也不会回到此岸,谁也不会达到彼岸。
        因而,人在世界上的存在,或许不如一朵花,不如一只蝴蝶,不如一个虫蛹。
        3.深夜里,一只鸟啼叫着从远处飞来又向远处飞去。从它的声音里,你能判断出它的翅膀是如何闪动着,在夜空里留下的影子是如何剪开一片夜的。你能够梦想它翅膀上的露珠里闪烁的星光,照耀着整个深邃的夜空;你能够梦想它眼睛里的一片月,温暖着村庄和森林、河流和峡谷。
        翅膀拍打着空间的自由,是一只鸟相对于一个人的自由。在梦境里,鸟在飞翔;而在鸟的梦境里,人永远也不会飞翔。梦境是白天世界的延伸,一个人就很容易梦到一只鸟在天空飞翔。把人的真实世界和梦想世界,划分为两个不同的版本。
        那只在夜里啼叫的鸟,或许就是你童年村庄里老榆树上鸟窝里灰野鸽的后世,它用村庄一样的叫声,来勾引你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对于飞翔和自由的梦想;或许就是你少年时代在麦田里捣碎的鹌鹑窝里那只鹌鹑的后世,他用湿漉漉的叫声,来浸润你骨子里剔除不去的乡愁。
        有时那只夜鸟,贴着你的窗玻璃啼叫,一瞬间,就把村庄推进你的门缝里。
        4.寂寞者走进荒野的时候,听见一朵花开放的声音从叶子上从花朵上滴落在土地上,从而和地球深处地核活动的声音结合在一起。
        最微小的声音在土地上边,最宏大的声音在土地下边,只有寂寞者能够听见这些声音。
        寂寞者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听见太阳的声音落在屋顶上,抚摸着阳台上的花朵和吊兰上的水滴。听到飞到台阶上的邻居家儿子折叠的纸飞机的声音,穿过窗户流淌到屋子里来。
        最美丽的声音在天空里,最动人的声音在世界上,只有寂寞者才与这些声音为伴。
        寂寞者一个人行走在星空下,听见月的声音飘过夜空,滴漏到大地上,温暖着无边的树林和挂着露水的牛蒡。听到月涂染河流的声音与溪流浪花的声音交融到一起,弥漫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最温纯的声音在夜里,最平和的声音在月光下,只有寂寞者理解这些声音的来源和归去的地方。
        里尔克说:寂寞使人安静使人倾听,这个古怪的隐士便听见了至今无人听见的许多声音。
        里尔克还说:恰恰是寂寞者拥有最多的大同。有人听到的那广阔的生命的旋律要多些,有人要少些,它们因此在这伟大的乐团里承受的义务也或多或少。听见了那整个旋律的人便是最寂寞者,最大同者。它将听见任何人都听不见的东西,因为,他是在自我完善中听懂了在别人听来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东西。
        因此,一个寂寞者的快乐,就在于他听到了世界上最为真实的声音。
        5.无论谁,都不会珍惜一地月光,因为月光没有任何价值。
        只有诗人才会把月光当成自己的财富,背着月光的行囊,在大地上踽踽独行。由于月光的行囊过于庞大,从山峰的这边飞跃到山峰的那边,从一条河流的开始流淌到一条河流的结束,从平原上的村庄弥漫到山之中的峡谷。诗人置身于月光里,自己也成为月光的一部分,成为自己行囊的一部分。诗人背着月光的行囊,月光背着太空的行囊,太空背着宇宙的行囊,而落满月光的大地,却缄默无语地背着诗人的行囊。
        月光无边的时候,大地也没有边缘,诗人站立在大地之上,月光从他的头颅上洒落到他的脚步上,然后流淌到大地上。诗人行走的时候,首先踏到的是近乎于无的月,近乎于无
的柔软的洁白和米黄,接着才是大地表层坚硬的土壤和尖利的石头。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彩化了,都柔软化了,都披上了一层美丽的衣裳。诗人是对于一切都会产生信任的人,包括大地和月光共同构筑的夜,他都给予虔诚的膜拜和纯粹的挚爱,结果诗人就成为世界上最容易破碎的一个极其微小的体。普希金的决斗、叶塞宁的离去,对于今天的人们,都如同在观看一次月光下的烟火,所有灿烂的火花和璀璨的图案,最后都消失在银的月光里。当生命的烟火燃烧之后,月光依然在天空中皎洁着明亮着,把大地的夜晚装点得和任何一天晚上一样迷人而浪漫。
        我们在月光下行走的时候,我们注视的是自己的脚步如何踏碎了自己的影子,如何剪碎了一地月。月光对于我们,只是一只黎明即将离去的夜莺,东方出现一缕光线时,它就悄然消失在丛林里。月的皎洁是不用我们珍惜的,月的米黄是不用我们流连的,因此我们和诗人们不一样,我们不用背着月光的行囊,来珍惜空茫和迷茫。
        尽管,再过几百年,还会有一些诗人们背着月光的行囊在大地上悄然行走——那是一个空空的行囊,将它放在天平上的一个托盘里,世界或许会失去一些重量。
        6.童年时代,我们的村庄里有一个老人,牙齿掉完了,说话声音缓慢无力,呼呼哧哧的,
很像村庄铁匠炉用的旧风箱。他的房后有一条小路,路边站立着几棵笔直的香椿树,月季花的藤枝缠绕着香椿树,开放着粉红的和深红的花朵。我们上学的时候,老人总是站立在香椿树下,把月季花摘下来,递给我们每一个人。童年是最不珍惜花朵的年龄,我们把花朵揉碎,撒向天空,粉红的、深红的花瓣飘在风中,落在小路上和稻田里。
        放学的时候,老人摘下许多花朵,揉碎许多花瓣。撒在我们经过的路上。我们鞋上和裤管上,经常沾惹着月季花瓣带着大地味道的芬芳。老人说:好花能开几时红,是花朵,早晚都要落的。花朵落的时候,香味就彻底消失了。还不如趁着花朵香味正浓的时候洒落在经过的小路上,给你们许多芳香。
        老人是一个写过很多古典诗词的私塾先生,是一个乡村的温庭筠,整个村庄的男人几乎都跟他诵读过唐诗宋词。不管生活多么艰辛和困苦,私塾老人都生活在唐诗宋词里,生活在风花雪月里,生活在花瓣的芬芳里。你从他身边经过,就像从一棵香椿树下经过,缠绕在树上的月季都会给你村庄的芳香和诗词的芳香。
        时间过去多年,那些笔直的香椿树消失了,那些芬芳的月季消失了,那条撒满花瓣的小路也消失了,私塾先生的房子和他本人也消失了。村庄里只有农业,而没有了农业文明的温
存,没有了肚子里装满唐诗宋词的男人,似乎村庄就没有了灵魂。站到曾经是香椿树的地盘和月季的地盘演绎出来的麦田里,内心总有一些淡淡的忧伤和哀怨。
        7.一棵树站在地上,鸟在它的枝头上垒起一个鸟巢。
        鸟有翅膀,鸟要飞翔,鸟要离开巢穴,寻树永远也没有去过的天空和河流,田野和村庄。
        树说:我的生命就是灵魂,我不理解一切,我不感觉一切。哲学家之所以说一棵树仅仅是一棵树,就是树只有生魂,而没有灵魂
        鸟背对着夕阳飞回鸟巢,站在枝头上说:我有感觉,我不理解一切,但是我能感觉一切。哲学家说一只鸟之所以只是一只鸟,就是鸟有觉魂,它知道站立在只有生魂的树上啼叫,知道在只有生魂的树枝上构筑自己的鸟巢。但是我们同样没有灵魂。
        月光下的村庄大树长得更大的时候,鸟巢里的鸟们已经不是过去的鸟们了,它们飞来了,它们飞走了;它们诞生了,它们死亡了。它们的觉魂变为羽毛,在天空飘飞,在大地降落;它们的生命变为另一只鸟的啼叫,在鸟巢边响起。
        此时人们在大树边搭起茅屋,点燃起火种,升起袅袅的炊烟。大树上掉落的树枝是他们的柴火,大树上鸟巢里的鸟蛋是他们的美餐。闲暇的时候他们在大树上砍下树枝,制造弓箭,射杀鸟们,为自己的晚餐添加一份佳肴。人站在大树下一边嚼着鸟肉,一边说:哲学家说,只有人才有灵魂,只有灵魂的体,才能统治只有生魂的树和只有觉魂的鸟,砍伐和狩猎就是灵魂们的生存活动。
        许多年过去,鸟巢里没有鸟了,觉魂消失了。
        许多年过去,房子里没有人了,灵魂消失了。
        大树还在,树叶还在季节里飘落,生魂没有消失。
        生魂是最为朴素的,最为笨拙的,存在的时间就更加长久一些。
        8.黑鹳的飞翔是非常优雅的。
        河流里飘散着它们黑的影子,精灵一样剪碎了随着微风飞散的涟漪。它们有时飞翔得很低,翅膀上的羽毛几乎挨着浪花。它们有时飞翔得很高,天空里只有几个黑的魔影在闪烁。偶尔它们飞进洁白的云层,把几声啼叫洒落在广阔无边的蔚蓝里。
        黑鹳的翅膀是柔软的,飞翔时自身的形体幻化为起伏的波浪。它们间或挨着河岸西边山岗上的枫树飞翔,让柔软的翅膀擦亮已经绯红的枫叶。甚至它们喜欢枫叶的颜,围着枫树一圈一圈地低飞,把啼叫散落在枫树的周围。枫叶在秋阳下飘落的时候,它们也和枫叶一样,缓慢地落在树下。一地枫叶的绯红,衬托出它们黑珍珠一样的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