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章
许和平没想到,他与⽼朋友吴东⼭教授的⽣死之隔,只差⼗个⼩时。
他此时正站在西安城内的⼀处五层居民楼前。今天是国庆⽇,⼤院内到处张灯结彩。可是在⾯前的单元门外,却停着⼀辆救护车和⼀辆警车,车⾥没⼈。附近站着⼏个学⽣模样的⼈,个个⾯⾊凝重,仰头朝楼上望去。透过三楼右侧阳台那扇灰蒙蒙的玻璃窗,隐约可看到屋⾥⼈影晃动。楼梯间⾥有哭声隐隐传来,在这⼀个静谧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许和平微微皱起眉头,他记得吴教授的家就在三楼,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他把⽪包握了紧了些,⾛到⼀个学⽣模样的⼈⾯前,缓声问道:”请问三楼是吴东⼭教授的家?” 那个学⽣警惕地看了他⼀眼,反问他是谁。许和平连忙掏出⾃⼰的⼯作证:“我是北京来的许和平,来西安出差,已经和吴教授约定要登门拜访。”
也许是⼯作证起了作⽤,也许是因为许和平轻声慢语的声⾳,学⽣的警惕神⾊稍微放松了点,可脸上的悲伤情绪却挥之不去。他抹抹眼泪:“吴教授已经去世了。”
这个消息让许和平⼤吃⼀惊,忙问怎么回事。学⽣回答说他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形,听说是昨晚吴教授突然去世。今天早上他⼉⼦过来送早餐才发现,现在医⽣和民警都在上头。吴教授的⼏个学⽣闻讯赶到,都等在楼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许和平有点茫然。他昨天抵达西安之后,刚刚和吴教授通过电话,约好了今天⼀早过来谈事情,可没想到⼀夜过去,竟是天⼈永隔。许和平再度抬起头,有些微微晕眩。他朝三楼窗⼝望去,厚厚的镜⽚上似乎多了⼀层雾⽓,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许和平和吴东⼭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六⼗年代初。当时陕西⽂物局正筹备挖掘乾陵,从各地组织了⼀批学者做论证。许和平作为中国古建筑史的专家,也再受邀之列,在会上认识了⼀直在西安搞⽥野考古的吴东⼭,两⼈⼀见如故,遂成⾄交。虽然后来挖掘乾陵的计划被中央叫停,但两⼈⼀直保持着联络。
这⼀次许和平趁着国庆节来到西安,⼀是带着⽼婆孩⼦来逛逛古都,⼆是为了⾃⼰的⼀点私事,三是想拜访⼀下已经退休的吴东⼭,当⾯请教⼀点事情。没想到刚⼀抵达,就听到了这样的坏消息。
很快楼道⾥传来⼀阵喧哗声,两个⼈抬着担架慢慢⾛下来,担架上躺着⼀个⼈,上⾯盖着⼀块⽩布。死者的⼿从担架旁边垂下,许和平⼀眼就认出来,这是⽼吴的⼿,因为他常年在关中⼀带奔波考察,⼿像⽼农⼀样黝⿊粗糙,尤其是虎⼝的那⼀块茧⼦格外醒⽬。这只⼿,曾经不⽌⼀次捏着精致的青铜器物,在许和平⾯前轻轻转动,同时会有⼀个略带着陕南⼝⾳的声⾳娓娓讲述它出⼟的经历见闻。
⽽这⼀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许和平肃⽴在原地,⽬视着⽼吴的遗体被抬上救护车。车⼦没有多做停留,很快疾驰⽽去。然后警车也⾛了,封锁⼀撤,那⼏个学⽣这才钻进楼道,许和平也赶紧跟着上去了。
⽼吴家⾥的⼤门敞开着,屋⾥只有他的独⼦吴证在忙活着。⽼吴的夫⼈去世很早,只有这个⼉⼦在⾝边照顾。
吴证眼眶通红,显然刚痛哭过⼀回。看到有⼈来了,他赶紧擦擦眼泪。⽼吴的学⽣跟他早就熟识了,也不多说什么,安慰了⼏句,便各⾃散开,帮着收拾⽼师的遗物遗稿。吴证忽然注意到站在门外的这个瘦瘦⾼⾼的知识分⼦,问他是谁。
许和平掏出⼯作证,把⾃⼰的来意说了⼀遍。吴证显然听⽗亲提过这次会⾯,便请他进门。⽼吴家⾥很朴素,没什么奢侈品,屋⼦⾥到处摆的是书。最醒⽬的是沙发上头挂着⼀个⼤相框,上⾯歪七扭⼋摆了许多⼩幅照⽚,都是⽼吴在各地考古现场或会议上拍的,上头的他总是露出两排⼤⽛,笑得格外灿烂。
许和平在这些相⽚⾥,到了他们两个在乾陵前的合影。当时有⼏个农民在乾陵附近⽆意中挖开⼀个洞,怀疑是墓门所在,参与研讨会的⼈赶到现场看了看,可惜没能进去,只是合影留念。
“⽼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和平的声⾳很轻,带着微微的焦灼和悲痛。
吴证叹了⼝⽓:“我⽗亲是独居。昨天有他的⼀包书寄到,放在单位门卫室。我取了以后给他送到家⾥,那时候他还在,我跟他聊了⼏句才⾛。今天早上我去送早餐,⼀敲门,没动静,外头
窗帘也没拉开,我就掏出钥匙⾃⼰开了。⼀进屋,发现我⽗亲躺在床上⼀动没动,我过去⼀检查,已经…
…” 他讲到这⼉,哽咽地有点说不下。许和平连忙从兜⾥摸出⼀条⼤⽩⼿帕,递给他。
吴证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医⽣赶到检查了⼀下,初步怀疑我爸是昨晚⼼脏病突发⾝亡。”
许和平觉得有点奇怪。⽼吴的⼼脏确实有点问题,可怎么突然就严重到要犯病呢?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吴证点头道:“没错,医⽣说我爸应该是情绪突然发⽣激烈变化,诱发了⼼肌梗塞。”
许和平的脸⾊有点微微变化,⾝⼦不由得坐直:“难道,这是⼀起谋杀?”
吴证摇摇头:“我早上开门的时候,门是反锁的。警察也来检查过了,门窗完好,没有撬动痕迹,他们还询问了⼤院门卫和邻居,昨晚肯定没⼈来过。”
许和平垂下头沉思⽚刻,忽⼜抬了起来:“那么令尊昨晚在家⾥做了什么?是否阅读了什么信件或材料?”
有的时候,不必有旁⼈在场,只消⼀张纸条⼀句话,就⾜以杀⼈了。
可是吴证很快也否认了这个说法:“我⽗亲是合⾐躺在床上去世的,床边的地上有⼀本半开的书。他应该是在看书之时⼼脏病发作。”
“那是⼀本什么书?”
“我带您去看看吧。”
吴证起⾝,把许和平带到⽗亲的卧室。这间卧室不⼤,⼀进门,左右就⽴着四个封天截地的⽊制书架,⾥⾯堆满了各种书籍地图,还有许多⼿写的考古笔记,让空间变得⼗分狭窄。在两排书架之间的临窗位置,有⼀张⼩⽊床,上头除了凌乱的被褥之外,另外⼀半也堆满了书本。床头⽤螺丝拧着⼀盏台灯,半吊起来,这⼤概是⽼吴为了腾出床头柜的宝贵空间来摆书吧。
⽼吴⼀⽣爱书,不光爱藏书,也爱看书。许和平知道,⽼吴每天睡前,都要读半⼩时书,睡着了就随⼿会把书扔到旁边。他环顾四周,看到在枕头旁边,正正当当摆着⼀本薄薄的册⼦。
吴证说:“这就是我爸临死前读的最后⼀本书。我进屋的时候,书正倒扣过来,掉在床边地板上。警察检查完以后,我随⼿捡起来,给搁枕头边了。”
许和平在征得同意后,伸出⼿去,拿起那本书来看。这是⼀本颇有年头的册⼦,名字叫《陕西古陵整理报告》。
⼀九三零年,惩于东陵盗案的恶劣影响,南京国民政府颁布了《古物保存法》,中央古董保管委员会对全国古迹进⾏了⼀次⼤排查。其中陕西作为重点省份,组织了⼀批专家学者做了普查,并形成了⼀份报
告。这份报告并未正式出版,除了送交中央六份、本省政府与教育署各保留⼀份之外,只印制了⼤约⼗册,送⾄全国各⼤院校和知名学者。
这份报告,对于陕西省的⽂物考察具有重要意义。可惜的是,经过多年战乱,这些报告⼗不存⼀。许和平记忆⼒很好,记得⼏年前吴东⼭曾经不⽆炫耀地在信⾥说,经过多⽅寻,他从⼀个叫姬云浮的⼈⼿⾥淘到⼀本,视若珍宝——从那时候起,许和平对这个叫姬云浮的神秘⼈物产⽣了兴趣。这次来西安,在见完⽼吴之后,许和平还打算去岐⼭会会那个⼈。
眼下居然在死者床边看到这⼀本《陕西古陵整理报告》,难道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不成?
许和平拿起书来,草草翻了⼀遍。这份报告的印刷质量很粗糙,油墨多有重影之处,切边潦草,纸张脆黄,如果不妥善保存,恐怕留不了⼏年。
报告内容很枯燥,⽆⾮是各种列表和地图,不是专业学者的话,看起来会味如嚼蜡。从专业藏书的⾓度来看,这本书没什么价值,⼤概只有对⽼吴这样的⼈来说,才特别珍贵。许和平翻阅了许久,没看出⾥⾯有任何能刺激到吴东⼭的地⽅。
”这书是哪⾥来的?”许和平轻声问道。
吴证尴尬地摸了摸脑袋,答不上来,他不怎么读书,所以也对藏书没什么概念。许和平⼜翻了⼏页,忽
然眼神⼀闪。,敏锐地发现,在扉页有⼀⾏淡淡的铅笔痕迹。许和平把眼镜擦了擦,凑近了仔细分辨,发现上⾯写着六个字:“志峦同志惠存”,下⾯⼀串数字,应该是⽇期,前两年的事。那个笔迹,正是出⾃吴东⼭之⼿。在书的两侧,还有四处微⼩的破损,两两相对。
“志峦同志是谁?”
吴证“哦”了⼀声,⾛到客厅⾥去,把那个⼤相框取下来,指着其中⼀张照⽚说:“是他。” 许和平⼀看,发现是另外⼀张合影,中年⽼吴和⼀个宽厚额头的圆脸男⼦并肩⽽⽴,两⼈都笑得特别灿烂,背景是西安的⽼城墙。
许和平⼜看了⼀下,发现两⼈的合影不⽌⼀张照⽚。从⽼吴年轻时到年⽼,⼏乎每⼀个年龄阶段,都会有⼀张他和志峦同志的合影,看来两⼈的关系很密切。
“他叫张志峦,我们⼀直叫他张叔叔,他是我⽗亲最好的朋友,两个⼈从⼩玩⼤的。” 吴证解释说。
许和平谨慎地开⼝问道:“那么张志峦在哪⾥?他和你⽗亲最近见过吗?”
吴证摇摇头:“张叔叔原来在西安⼯作,后来调动去了成都。⾃从我⽗亲退休以后,两个⼈就再没见过了,只是偶尔会有通信。不过最近⼀年连信也没见到了。”
许和平深深地吸了⼀⼝⽓:“最后请容我问⼀句,你⽗亲有淘旧书的习惯?” 吴证点头:“没错,他的退休⾦⼏乎都花在上头了,跟全国很多书贩⼦都有联系。他们熟知我⽗亲的⼝味,有发现什么好书会直接寄给他——我昨天还替他从收发室拿了⼀包进来呢。”
“这本《陕西古陵整理报告》,也是在这个旧书包裹⾥的?”
“那就不知道了……” 吴证说到⼀半,忽然歪着头想了想,迅速把⾝⼦蹲下去。他发现那包书就扔在床头柜旁边,外⾯的⽜⽪纸只撕开⼀半,其他⼏本仍呆在⾥⾯。他脑⼦挺好使,把《陕西古陵整理报告》放回到书堆顶端,四边包装⼀合,⽜⽪纸上的折痕严丝合缝。那捆书的绳⼦,与《陕西古陵整理报告》两侧的四个破损痕迹也对得上。
可见这本书,确实是昨晚送来的旧书之⼀。
许和平发出⼀声长长的叹息,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沉声道:“我⼤概能猜出来,令尊是如何亡故的了。” 吴证眼睛⽴刻瞪圆,他可没想到这位来客居然说出这样⼀句话来。
“您……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许和平拿起相框,重新挂回到墙上去,这才回⾝道:“《陕西古陵整理报告》是你⽗亲最珍视的收藏,既然他会送给张志峦惠存,说明那位张先⽣也是爱书之⼈。我猜你⽗亲应该是忍痛割爱,把这本好不容易
淘到的书,送给了即将调去成都的张志峦做纪念。”
他把书的扉页打开,让吴证看那⼀⾏淡淡的铅笔字和下⾯的⽇期。吴证点点头,说张叔叔确实是在那个时间离开西安的。
“可是,这本书怎么⼜送回我⽗亲⼿⾥了呢?” 吴证⼤惑不解。
许和平让他去看那包裹的寄件地址,是来⾃成都的⼀家书店。在那个时代,⼆⼿书市场虽然规模不⼤,可藏书圈⼦仍在运转,⼀些书贩⼦与全国的藏书家之间通过国营书店的渠道,仍旧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吴证还是有点迷惑,许和平扫视了⽼吴的卧室⼀圈,眼神带着淡淡的遗憾:“你可知道,⼀个爱书之⼈,对⾃⼰的藏书是如何看待的?——视若拱璧,除死⽅离。”
说到这个话题,许和平的声⾳罕有地拔⾼了⼀截,整个⼈陷⼊⼩⼩的激动中:
“⼀个爱书之⼈,会真正爱上他的藏书,熟悉每⼀本书的封⾯,记得每⼀本的装帧,甚⾄能分辨得出每⼀本书的油墨味道。他会⽐像亲近家⼈⼀样亲近这些藏书,像地主守护⾃⼰的藏宝⼀样。只有还活着,他绝不会允许这些书离开。”
吴证开始还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啊”了⼀声。
许和平叹道:“你猜的不错。张志峦同志也是个爱书之⼈,对毕⽣⽼友送的书,必然⽆⽐珍视。⼈在书留,⼈死书散。它既然出现在旧书店⾥,说明张同志恐怕已经不在⼈世了。他的家⼈不知那些书籍的贵重,便随⼿将他毕⽣⼼⾎全数变卖。⽽⽼吴……” 他说到这⾥,停顿了⼀下:
“令尊把这本《陕西古陵整理报告》割爱给张同志以后,应该也在全国书贩⼦那挂了号,想再⼀本。结果没想到,阴错阳差,成都的书贩⼦从张同志家⼈收到这本书,⼜转寄给令尊——这个并不奇怪,这本书收藏价值不⼤,除了⽼吴应该没什么⼈要——令尊昨晚拿到书,躺在床上翻阅之时,看到了上⾯留有⾃⼰给张同志的签名,知道这⼀本,就是他送给张同志的。以令尊
对张志峦的了解,见到这本书,只意味着⼀件事:挚友已经去世,收藏尽数流散,⼀时情绪激动……”
精选文章听到这⾥,吴证这才恍然⼤悟。原来⽗亲之死,居然还隐藏着这么⼀段伤⼼事。若不是许和平从签名中看出端倪,恐怕会成为⼀个永远的谜团。
“许同志,多亏了你呀,才能搞清楚这些。我回头有时间,会替我⽗亲去给张叔叔上坟。” 吴证感激地说。
“不客⽓,节哀顺变。” 许和平轻声说。
吴家新丧,许和平不宜久呆,很快起⾝告辞。他拎起⾃⼰的⽪包,跟吴证告辞。下楼以后,许和平忽有
所感,停下脚步,回⾸朝三楼望去,仿佛看见,⽼吴的最后⼀丝魂魄,仍依依不舍地站在窗边。
其实许和平还有⼀个⼩⼩的疑问:吴东⼭之死,是震惊挚友去世多些?还是⼼疼挚友的藏书星流云散多些?
这个已经永⽆答案,不过也没必要去探究。这个吴证懵懵懂懂的,应该对他⽗亲的藏书并不热⼼。适才许和平⾛出卧室,看到⽼吴那⼏个学⽣埋头收拾着,还彼此交还着略带兴奋的眼神。他知道,当年张志峦的故事⼜将重演,这些藏书新⼀轮的轮回,就要开始了。
这样的事情,他在北京见过太多。那些⽼学者、⽼专家⼀过世,就会有许多⼈聚拢过去,盯住他们多年的收藏。逝者的后辈往往不知其价值,⾟苦⼀世的积攒,⼏⽇之内就会散尽,叫⼈唏嘘不已。天下之事,⼤率如此,⼜岂⽌是藏书。
许和平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这⾥⾯搁着本莲⾓⽜⽪⽇记本,关系到⼀件⼤事。他本来是打算请吴东⼭鉴定⼀下的。现在看来,还是得去拜访姬云浮,才能解开谜团。这⼀趟⾄得三天,就让⽼婆孩⼦在西安好好玩⼀下吧……
许和平带着⽆数思绪回到招待所,恰好⼉⼦风风⽕⽕地跑出来,⼤喊着说爸爸我要吃⽺⾁泡馍。许和平随⼿把他抱起,爱怜地亲亲他的⾯颊,莫名地说了⼀句话:“他⽇我若不在了,咱们许家的东西,你可不许扔出去啊。”
⼩孩⼦听得有些茫然。许和平淡淡笑了⼀下,抬起头,看向外头那湛蓝的天空。如果有熟悉他的⼈看到,⼀定会⼤吃⼀惊,那个细声细⽓、温和⽂弱的许教授,⽬光⾥居然蕴藏着如此坚毅明锐的⼒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