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长篇小说《风雷》第一章)
作者:***
来源:《安徽文学》2013年第01期
        1954年的冬天,淮北地区,雨雪特别勤。自从入冬以来,三天一次小雨,五天一场大雪,一直没有断过,困得人们也不能出。可是老年人却说:大雪纷纷兆丰年,来年必定丰收。
        格溜溜的东北风一阵阵吹来,细细的雪花漫天飞舞。千里平原,白茫茫一片,如同无边无际的雪海。
        在那白茫茫的海面上,有一个小小的集镇,名叫龙庙集,只有百十户人家。集镇不大,生意却是十分兴隆,不管多大风雪,也没有断过来往客商。在农村里,一般的集镇上,过了中午,就没有什么买卖了;尤其在寒冬季节,阴雨雪天,无事在集上溜达的人更少。可是这个集上,近来生意特别兴旺,每天直到天黑,都还有人做买卖。
        小镇的十字街头,有座古庙。在庙门前右边那棵快枯死的老槐树下,新搭起个芦席棚子。
棚子门口,站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扬着清脆的嗓子,向街上来往的人喊道:“要吃犬肉的,到这边来。里边有桌子有板凳,有酒有菜,有茶有水,有火有烟。喝得醉醉,吃得香香,烘得暖暖的回家去……”一喊一大串子。
        这个女人,名叫羊秀英。
        羊秀英的狗肉摊,开设的时间并不长,可是在这个小集镇上,生意是最好的。因她这个人,很会招揽顾客。
        这个芦席棚子,坐北朝南。棚子里,摆设得非常简单。门里左边靠墙,摆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桌上放着切肉的案板,桌肚里藏着个柳条笆斗,笆斗里盛着煮熟的狗肉。右边放着三张小方桌,是专为顾客设的座位。
        这时,已是下晚时分,天又下着雪,芦席棚里冷清清的没有什么顾客了。只有紧靠右边墙拐的角落上,有四个男人,围在那张方桌上算账。
        这四个人,都是死蛙湖里有名的人物。一个黑乎乎的脸膛、斜眼睛的小老头,年约五十三四,名叫黄三,绰号“三角眼”。这个人在解放前,一不种田,二不耕地,就靠两片嘴皮子
吃饭。黄三家几代都在龙庙集上开牛行。他从小就练出一张巧嘴,能说会道,远近闻名。另一个中年人,年不过三十,黑麻脸,黄眼珠,名叫杜三春,是黄三的外甥子,也是黄泥洼的有名的快嘴;说起话来,唇不沾齿,死人能被他说活。这人在解放前,跑过南京,到过上海,专在津浦线上做投机买卖,点子多,门路广,做事又鬼,因此,人都叫他“钻天猴”。还有一个年轻人,最多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大号个子,刀条脸,抠眼睛,高鼻梁,黄黄的脸,瘦得活像一根芦柴,风都能吹折他的腰杆。这个人名叫黄大权,外号“弹弓子”。这个绰号是双关语。黄大权从小就无爹没娘,孤苦伶仃,以讨饭为生。冬天,无衣无被,双手抱着膝盖,睡在稂草里长大的,将腰杆睡成弓形,直到解放后,才慢慢又直起来;另外还有个含意,这个人从小讨饭,手不提篮,肩不担担,讨一口吃一口,把他也养成一身懒骨。时,村里分给他双份土地,他也懒得去耕种,将田地扔荒,整天和羊秀英在一起鬼混。他和羊秀英既不是夫妻,又不是长久的姘头,他们之间的关系,羊秀英如同弹弓上的皮条,黄大权就好比一粒无根的弹子。每当羊秀英把黄大权抓得紧的时候,必定是要把他弹出去伤害人。至于这个弹弓的把子,却是抓在另一个人的手里,现时他也在场。此人名叫黄龙飞,年已五十开外,嘴上有十七八根稀稀朗朗的黄胡子,整天尖着手指,捋着胡须,向两边拨弄着,弄成翘翘的八字形。看样子,挺神气的,很像个绅士。莫看此人其貌不扬,尖头细爪,
獐头鼠目,活像黄鼠狼投的胎,可是在解放前,他是死蛙湖里地主黄一夫的近族,任大庄的首户,能言善辩,又是一把包揽诉讼的刀笔,自以为是个数一数二的乡绅老爷。如今,他又冒充民主士绅,招摇撞骗,惹是生非。
        黄三甥舅二人和羊秀英合伙做了一趟投机买卖,由于分账不均,发生口角。事情是这样:杜三春从蚌埠一家服装厂套购来一批布头,原说是三人合伙,赚钱贴本,均按三股分账。哪知这次买卖做得顺手,杜三春便伸出腿来,说羊秀英与黄三只是出几个本钱,他是出人的,在外边开支大,受辛苦,要从赚的钱中提出二成作为他个人的补贴。黄三当然没意见,因为他们是甥舅关系,好坏是一家;可是羊秀英不同意,结果吵翻了。这一天,黄三便请出黄龙飞来做调解人。
        黄龙飞双脚翘在火盆边上,手里捧着个算盘,拨弄着,抬头向站在芦席棚门口的羊秀英道:“细账不用算了。三春在外边跑了两个多月,确实是吃苦不少,提出五十万块钱①来当报酬,也是应该的。”羊秀英道:“俺是个女人,谁要捉俺这个大头,是很容易的,不过在黄泥洼还不出这样大胆的来。”
        杜三春火暴暴地蹦起来:“俺捉谁的大头?俺在外边,风里雨里,起五更睡半夜,谁来
疼过俺一下子?担惊受怕,求爹爹拜奶奶,香烟还不知贴了多少。你们呢?坐在家里,一不担风险,二不操心劳碌,净打净快,一人分了三百万!人总是要凭良心嘛。”
        羊秀英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呸!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在外边,吃喝玩乐,早在老娘头上开销了。”
        黄龙飞连忙摆手拦阻道:“好好,话越说越多,共事的日子长哩,还有下次,不说啦!这五十万块钱,就只当是我打你们这三家的秋风。大权,打壶酒来,今天是三春请客。”
        黄三低着头,坐在一边,始终没有吭一声。
        大权打好酒,摆好杯筷。羊秀英自动撕一盘狗肉,送到桌上,转身又从里边瓦罐里捧出几捧花生,撒在桌心,不冷不热地道:“俺羊秀英有的是狗肉烧酒,要吃吃在明处。俺也是嘴扛在肩上,到处吃人的人,谁要不睁眼睛,想在……”
        黄龙飞举起手道:“光棍点到就为止,不要多说啦。大家都不要把眼睛放在这几个钱上,钱短人长,要看到今后还得共事,还有好多买卖要大家共同去做。”接着,伸手向门外指指,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你们看看外边这个天时。”
        黄大权嘴上叼着一支烟卷,弓着腰,双手抱着肩,歪着头,蹲在凳子上,扭身看看外边,幸灾乐祸道:“这个天时,早晚总有一场大雪。我看啊,有些人日子就是不好过哟。”黄龙飞嘴上那几根胡子翘了翘,嘴角上露出一点点蔑视的微笑,心里暗暗在骂黄大权是个笨蛋,根本不能领会他话中的含意,便说道:“你怕啥,天塌下来有人顶住。”羊秀英在案板上边撕着狗肉,边扭过头来问道:“谁替他顶住,你替他顶住?”黄龙飞放下酒杯,眯缝起眼睛,向羊秀英道:“你今天一集,搞了多少啊?”黄大权将头缩缩,双手拍拍屁股,站下地,伸长脖颈,尖起嗓子道:“起早摸黑,忙上一天,搞了十万八万,管个屌劲。”
        黄龙飞指指手道:“你这两个人,都是黑心肠。一集头十万,还嫌少!我们呢?一个铜扣子未见,还来个二姑娘倒贴,欠你两壶酒钱。”
风雨小说
        羊秀英扭过头来插嘴道:“他和你比?拿芦席比天,小鬼比神仙。你家女儿,买了头十担小麦囤在你家;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三翻两滚,够他四爪落地,苦上大半辈子。”
        黄龙飞的脸,霎时变得铁青,警告似的向羊秀英道:“我可先打你招呼呵!你不要在外边乱造谣哈,我家哪来的头十担小麦哪?”
        羊秀英冷笑笑:“嗨嗨,你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你的老娘啊!你家大闺女,前年买了两担小麦,放在粮行里,二年不到,就滚成十多担。别人不知道,你以为老娘也不知道啊?”
        黄龙飞抓下头上的狗皮帽,狠狠地往桌上一掼,跳起来,咬着牙,眼睛里都快急出血珠子来,指着羊秀英,好半天,才从牙缝里吐出个字来:“你……”
        黄三连忙起身,赔着个笑脸,伸手将黄龙飞按坐下道:“都是一家人,说两句笑话,何必认真呢?坐下,坐下。”黄大权忙为黄龙飞沙沙斟满杯子,点头哈腰道:“来来,喝酒喝酒。”黄龙飞经黄三等人劝解,脸上的气慢慢缓和下来,可是心里的气恼还没有消除,气愤愤地说道:“怪不得人说,你这种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天时,大雪在地,正是做生意的好机会。我是好心好意要你们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你看,她扯到哪去了,真是……”
        羊秀英满脸笑容,走到黄龙飞身旁,娇声贱气地说道:“哟,好了,好了,俺来赔不是。”说着,便端起杯子,扶着黄龙飞的脑袋,将酒灌进黄龙飞的嘴里……
        羊秀英捏着黄龙飞的嘴,连连灌下三大杯酒。双手揉着黄龙飞光滑滑的和尚头,摇晃了几下,把他捺到桌上,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两巴掌,飘飘地飞走了。
        黄龙飞晕乎乎地抬起头,眯缝起一双乌龟眼,搜寻了好半天,才看到羊秀英。
        这时的羊秀英,在他的眼里,好似一位天仙:鸭蛋脸,白里透红的脸皮,高高的龙骨鼻子,淡淡的眉毛,吊眼梢,一双单眼皮包着两颗晶亮的眼珠。苗条的身材,穿一件浅蓝的阴丹士林布褂子。未开口说话,两腮就现出圆圆深深的酒窝,涌出迷人的笑容……
        黄大权和黄龙飞对面相坐,见黄龙飞痴痴看着羊秀英,实是有点醋意;端起杯子,在黄龙飞眼前绕了一个圈子,搅乱了他的视线,不悦地道:“喝酒喝酒。”
        黄龙飞猛然惊跳一下,感到自己酒还没有吃多少,已有几分醉意了;忙端起杯子,向黄三等人谦让道:“好好,共同干杯。”
        在座的人都忠实地干了杯。只有黄龙飞,举起杯子,放在嘴边停了停,又放下,说道:“三春,别人都说你是久跑码头,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就不承认你。光在外边跑来跑去,不能看到一点风向,你还算得了啥跑码头的。做买卖,要看风向呵!在这个灾荒年头,粮食是最宝贵的,你们为啥不在粮食上打打主意呢?”
        杜三春笑笑:“咋没想过呢。自从去年以来,粮食由国家统购了,不敢碰啊!”
        黄龙飞道:“轮船都是在大江大海里航行的。要想吃大鱼头,不担点风险咋管。要知道,私盐越紧才越好卖呵!”
        黄三道:“粮食,自打统购统销以来,都是按户按人定量的,你有啥办法弄到手呢?”
        黄龙飞昂首笑笑道:“你这个人,耳朵失灵了。大前天,朱锡坤在庄上开会不是讲了吗?黄泥乡今年遭了特大的水灾,是全县最严重的灾区,粮食全部由国家供给!谁有钱谁就买到粮食,保证供应。”
        黄三道:“那也是按人定量的哟。”
        黄龙飞道:“只要有个‘卖’字,就不愁买不到手。”
        杜三春道:“‘卖’也只能按人头买,有啥办法?”
        黄龙飞道:“就看你这个‘钻天猴’的本领了。要是你有孙悟空的本领,铁扇公主的风火扇子,也照常能拿到手。”
        黄大权呷呷嘴道:“朱锡坤住在乡里,不容易钻哪!”
        黄龙飞摆摆手道:“你不要看朱锡坤嘴呱呱地,整天奔来跑去,挺神气的,其实是个。只要你把掌秤的拉过来,他会蒙起眼来跟你转。”
        杜三春道:“朱锡坤你能骗过去,任为你瞒不了呵!”
        黄龙飞这时突然气愤地擂擂桌子:“任为,他还算个啥,如今也该咱们翻翻身啦!过去,任为仗着是民兵大队长,掌握了杆子,在庄上作威作福,人们怕他;如今大队长已经给他拿掉了,他还敢在老子头上拍苍蝇!”
        杜三春道:“他不做大队长,还是门里的人哟。”
        黄龙飞牙一咬,跃身站起,拍着桌角道:“屁!上天美溶回来,已他谈过话,警告过他,要他老老实实在家种种地;若再敢兴风作浪,就把他的党员也拿掉。”
        羊秀英在门口,扭过头对黄大权和杜三春道:“阎王老爷瞎了眼睛,错叫你们这几个废料投了男人胎,不怕人去怕鬼。任为怎样,他几年前就发狠,要把老娘赶出任大庄,今天老娘不是还在这里吗?只要你有本事把粮站这根线拉上,天大的风浪,老娘去闯。”
        黄大权跟上补一句:“粮站这个关系,还得龙飞去拉。”
        黄龙飞举起手中的烟袋,向外指指:“你看这个天时,已为你们打开了大门了。”说着,头往杜三春面前伸伸,轻声道:“要利用时机。冰雪在地,灾荒一天天的严重,人心不安,有些人都对黄泥洼这个地方失去信心,想到外边去。你就利用最近从淮南煤矿回来的人,到处宣传在外边如何如何好,多放几把野火,趁势烧烧。老百姓一要走,朱锡坤就慌啦,不怕他不拿出粮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