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山,她的海
作者:***
来源:《中学生百科·小文艺》2022年第02期
        老太太出生在大山,不出意外的话,死也在大山,死后随便座山埋了,就算是一生。
        老太太说:“你也一样。”
        “不一样,”江溟反驳,“我以后会出去的。”
        村里老人一辈子活在大山里,没出去过,因为出去的人就不会再回来了。在大多数人眼里,包括江溟自己,都认为江溟会是其中的一员。
        “你跟你娘很像。”老太太说。
        “你不是说我没有娘?”江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对,你没有娘。”老太太改口,然后就不再理江溟,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夜晚,江溟斜斜地躺在草席上,看着被蛛网和灰尘蒙得污浊的窗,月光漫长又模糊地照进来。
        她想起一句诗:“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温老师说这讲的是离别之恨,但并没有什么可供她思念的,唯一的亲人就躺在她身边,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她无端生出一片惆怅。
        身边人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忽而开口问她:“我说,你想过以后没有?”
        江溟感到不解。老太太素来是少言寡语的一个人,不知为何今天话格外多,也许是因为白日里提到了她娘吧。
        江溟想起了《百年孤独》,这是温老师从城里带来的。她并不喜欢读书,但闲时有大把时间,便温老师借来这本书,囫囵吞枣地看完了。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寻新兴发明的道路上,看到“静静的晨光下,赫然停着一艘覆满尘埃的白西班牙大帆船……里面空无一物,只见一座鲜花丛林密密层层地盛开”。
        他想,这灰白肮脏、泡沫翻腾的大海,并不值得自己为之冒险和牺牲。
        最后,他在一个叫“马孔多”的小村子定居。
        江溟从未见过大海。她不明白,靠近大海,这位孤独的远征者为什么会感到绝望,为什么会放弃一个足够浪漫的世界,转而选择她做梦都想离开的贫瘠之地?
        她是从这时候开始对大海感到好奇的吗?
        “想过。”
        江溟简短地回答。其实并没有想过多少,她想看看大海,仅此而已。
        身旁传来轻轻的一声“嗤”,换作旁人一定是在笑,但老太太严肃、刻板,江溟便猜有什么东西掉了,也许是缝在衣袖上的纽扣。
        “出去,然后看看大海?”老太太準确地说出江溟心中所想。
        “别这么看我。当年,你……她也躺在这里,叽叽喳喳地跟我说这些。我说过了,你和她很像,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江溟的母亲叫江晓娟,她随母姓。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江晓娟未婚先孕,从大城市跑到村子,将孩子交给母亲,然后就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她。老太太性子要强,更要脸,年过七旬仍固执地拒绝他人善意的帮助,独自一人把江溟拉扯大。也因此,她不认这个女儿,当然也不认江溟,也就不允许她喊“外婆”。
        这些,是江溟对自己家庭的所有了解。
        “睡吧。”老太太说。
        江溟枕着月光入睡,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孤寂的江潮声。
        江溟从树上跳下来,手里还拿着一颗啃了一半的果子。
        “江溟,温老师你。”
        叫她的男生刚从办公室走出来,脸有点红,肩膀处有一道刚结痂的疤,江溟手臂上同样有两道类似的伤口。
        江溟没理他,径直走向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一间用茅草搭起来的屋子,村
里条件差,能给的只有这么多。
        一进门,她就闻到浅淡的花香。办公桌上用玻璃瓶装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花瓣上还残留着清晨的露珠。
        办公桌后,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坐着,脸庞如初绽的百合花一样雅洁。她是江溟的语文老师,姓温,刚从大学毕业来山村支教。
        江溟被她搂进怀里,与洗发水的馨香扑了个满怀。江溟记得去年隔壁家的陈阿姨从大城市回来,向整个村子炫耀她的香水。她觉得不好闻,刺鼻且张扬,不如温老师身上的香。
        江溟闭上眼,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她数到五,然后停了下来。
        她在等待温老师将她推开,但她没有等到。温老师的怀抱很柔软,让她的鼻头阵阵发酸,有点想就这样待到天荒地老。
        小的时候,老太太也这样抱过她,但从来没有等她数到五,就会把她推开。这偶尔会让她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了。
        最终,她轻轻挣脱了温老师的怀抱。
        “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江溟。”温老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老师知道是他们不对,但是和别人打架,伤害的不只有别人,还有你自己。”
        江溟害怕温老师说出男孩辱骂她的那些字眼。温老师应该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这让她有种羞耻感。
        温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水,用棉签给江溟涂伤口,力道很温柔,就像轻轻拂过的羽毛。
        她没有再说什么,上完药就让江溟回去了。看着江溟瘦弱的背影,想起他们说江溟“无父无母,是个野种”,心中突然涌现出悲哀。她成绩优异,本该有更好的选择,但她喜欢孩子,毅然选择了师范学院;毕业后越过山海奔赴这个偏远之地,也是因为她热爱这份工作。直到今天,她突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处于最混沌的时期,他们野蛮,本应被教化。
        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质朴却愚昧,善良但无知。他们当中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江溟跨过门槛走进屋子,手里松松地抓着一把草,喊老太太的名字。
        老太太正倚着窗织寿衣。她戴着一副老旧的老花镜,把针线高高举起来,正对着窗外的光,头还时不时偏一下,好像这样还看不清。
        江溟记得《百年孤独》里的一幕,老年的阿玛兰妲终日坐在秋海棠长廊,织一件永远也织不完的寿衣,等待暮四合,就像等待着已知的死期。
        太像了,江溟想。
        “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