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身影阎连科
作者:***
来源:《中学生阅读·高中·读写》2020年第02期
        到今年,我父亲已经离开我们25年了。①
        25个春春秋秋,是那么漫长的一河岁月。在这一河岁月的漂流中,过去许多老旧的事情,无论如何,总是让我不能忘却。而最使我记忆犹新、不能忘却的,比较起来,还是我的父亲和父亲在他活着时劳作的模样儿。他是农民,劳作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劳作,才使他感到他的活着和活着的一些意义。②
        很小的时候——那当儿我只有几岁,或许是不到读书的那个年龄吧,总如尾巴样跟随在父亲身后。父亲劳作的时候,我喜欢立在他的身边,一边看他举镐弄锹的样子,一边去踩踏留在他身后或者他身边的影子。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各家都还有自留地,虽然还是社会主义的人民公社,土地公有,但还被允许有那么一分几分的土地归你所有,任你耕种。
        与此同时,还允许你在荒坡河滩上开出一片一片的小块荒地。种瓜点豆,植树栽葱,都是你的自由。我家的自留地在几里外一面山上的后坡,地面向阳,然而土质不好,全是褐黄的礓土,俚语说是块料礓地,每一锨、每一镐插进土里,都要遇到无角无棱、不方不圆、无形无状的料礓石。每年犁地,打破犁铧是常有的事。③
        为了改造这土地,父亲连续几年冬闲都领着家人,顶着寒风或冒着飞雪到自留地里刨刨翻翻,用䦆头挖上一尺深浅,把那些料礓石从土里翻拣出来,大块的和细小瘦长的,由我和二抱到田头,以备回家时担回家里,堆到房下,积少成多,到有一日翻盖房子时,垒地基或砌山墙使用。④
        父亲有一米七多的个头儿,这年月算不得高个儿,可在几十年前,一米七多在乡村是少有的高个儿。那时候,我看着他把锼头举过头顶,䦆刺儿对着天空。晴天时,那刺儿就似乎差一点钩着了半空中的日头:阴天时,那刺儿就实实在在钩着了半空的游云。⑤
的身影
        因为这一面山上,只有我们一家在翻地劳作,四处静得出奇,我就听见了父亲的馒头钩断云丝那咯咯叭叭的声响。追着那种声音,我看见䦆头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之后,一瞬间,又往下落去,深深地插在了那坚硬的田地里。而父亲那由直到弯的腰骨,这时会有一种响声,
像奔跑的汽车轧飞的沙砾样,从他那该洗的粗白布的衬衣下飞奔出来。⑥
        父亲就这样一䦆一䦆地刨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在他的 䦆下流去和消失。一个冬日又一个冬日,被他刨碎又重新组合。⑦每天清晨,往山坡上去时,父亲瘦高的身影显得挺拔而有力,到了日落西山,那身影就弯曲了许多。我已经清晰无误地觉察出,初上山时,父亲的腰骨,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笔直的腰杆儿,可让他一䦆一䦆地刨着,到了午时,那腰杆儿便像一棵笔直的树上挂了一袋沉重的物件,树干还是立着,却明显有了弯样。
        待吃过带去的午饭,那树也就卸了吊着的物件,又重新努力着撑直起来,然而到了日将落山,那棵树也彻底弯下,如挂了两袋、三袋更为沉重的物件,仿佛再也不会直了一般。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一下一下有力地把?头举在半空,用力地让?头落在那块料礓地里,直到日头最终沉将下去。⑧
        我说:“爹,日头落了。”
        父亲把?头举将起来,看着西边,问我道:“落了吗?”
        我说:“你看——落了呢。”
        每次我这样说完,父亲都似乎不相信日头会真的落山,他要首先看我一会儿,再把目光盯着西边看上许久,待认定日头确实落了,黄昏确实来了,把?头狠命地往地上刨一下,就这样,翻起一大块硬土之后,才会最终把?头丢下,将双手卡在腰上向后用力仰仰,让弯久的累腰响出几下特别舒服的嘎巴嘎巴的声音,再半旋身子,一块高凸出地面的虚土或坷垃,仰躺上去,面向天空,让那虚土或坷垃正顶着他的腰骨。他很随意地把土地当作床铺,一边均匀地呼吸。一边用手抓着那湿漉漉的碎土,将它们在手里捏成团儿,再揉成碎末儿,这样反复几下,再起身看看他翻过的土地,迈着匀称的脚步,东西走走,南北行行,丈量一番,在心里默算一阵儿,又用一根小棍,在地上笔算几下。父亲那满是红土的脸上,有了许多粲然的笑容。
        我问:“有多少地?”
        父亲说:“种豆子够咱们一家吃半年豆面,种红薯得再挖一个窑洞。”⑨
        然后,父亲就挑起一担我捡出来的料礓石,下山回家去了。那料礓石虽然不似鹅卵石那么坚硬沉重,可毕竟也是石头,挑起时父亲是拄着?柄才站起来的。他在下山的路上,至多也就歇上一歇两歇,就坚持到了家里。路上你能看见他的汗一粒粒落在地上,把尘土砸出豆
荚窝似的小坑。⑩
        我跟在父亲身后,扛着他用了一天的?头,觉得沉重得似乎能把我压趴在地上,很想把那柄?头扔在地上。虽然离父亲越来越远,但竟还能清楚地听见他整个脊骨在那一担料礓石下扭曲变形的咔嘣咔嘣的声响,我便只好把镬头从这个肩上换到那个肩上,迅速地小跑几步,更近地跟在他的身后,以免落在黄昏的深处。⑾
        到了家里,父亲把那一担料礓石放在山墙下边,似乎是彻底用完了自己的气力。随着那两筐落地的料礓石,他也把自己扔坐在料礓石堆上。如果黄昏不是太深,如果天气不是太冷,他就坐在那儿不再起来,让我们把饭碗端出去,直到吃完了夜飯,才会起身回屋,才算正式结束了他一天的劳作。这个时候,我就怀疑回屋倒在床上的父亲,明天是否还能起得床来。然而,来日一早,他又如前一日一样,领着家人,天不亮就上山翻地去了。⑿
        这样过了三年,我们家的那块土地彻底地被翻拣完了。家里山墙下堆的黄的料礓石,足够砌三间房的两面山墙,而田头沟底堆的料礓石也足有家里的几倍之多。你不敢相信一块地里会有这么多的料礓石。你终于知道那块比原来大了许多的自留地,其实都是从料礓石的缝中翻拣出来的,也许七分,也许八分,也许有一亩多。
        总之,那块田地对几岁的你来说,犹如一片广场,平整、松软,散发着香甜的土腥,就是你在田地里翻筋斗、打滚儿,也不会有一点坚硬划破你的一丝皮儿。因此,你似乎懂得了一些劳作和土地的意义,懂得了父亲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意义。你似乎明白,作为农民,人生中的全部苦乐都在土地之上,都扎根在土地之中,都与劳作息息相关。或者说,土地与劳作,是农民人生的一切苦乐之源。⒀
        (选自2019年第4期《小品文选刊》,有改动。点评/刘斌)
        ⑾“离父亲越来越远”“更近地跟在他的身后”,以“我”的慢反衬父亲的快,进而突出父亲的顽强与坚韧。
        ⑿写父亲回到家的情形,突出父亲的劳累。结尾一句,看似轻描淡写,却不难让人察觉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毅,也让人想象父亲得克服多大的困难,才能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带领家人上山翻地。此句可谓言简意深、语轻情重。
        ⒀总结全文。作者变换人称,以“你”代替“我”,促使读者换位思考,更能引起读者对父亲这样的农民艰苦生活的感知和理解,唤醒人们对农民的同情、尊重,进而懂得土地与农民之间紧紧相连、生死相依的情缘。
        ①运用倒叙手法,很自然地引出“我”对往事的回忆。
        ②画线句是对父亲与劳作的关系。以及劳作意义的高度概括。
        ③“无角无棱、不方不圆、无形无状”,突出自留地状况之糟糕,为下文写父亲劳作的艰辛做铺垫。
        ④总写父亲劳作之不易。
        ⑤镜头一:从视觉的角度,运用夸张手法,重点描绘父亲劳作时的身影,表现父亲身材之高与力气之大,突出他伟岸的形象。
        ⑥镜头二:与上段相比,加入了听觉描写,表现手法更加丰富,描写更加细腻。
        ⑦“一䦆一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冬日又一个冬日”,音韵和谐,有气势。
        ⑧镜头三:运用比喻手法,写父亲的劳作,画面感很强,突出父亲的顽强和坚韧。
        ⑨镜头四:综合运用神态、动作、语言描写,表现父亲对时间的珍惜、对土地的深情和对劳动成果的满足与享受。
        ⑩“拄着?柄才站起来”“至多也就歇上一歇两歇”“汗一粒粒落在地上”,正面表现父亲担石头时的吃力与他的顽强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