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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中国的悼亡文学源远流长。《诗经·邶风·绿衣》就是丈夫睹物思妻的悼亡之作;之后西晋潘岳的《悼亡诗》怀念了夫人杨氏;唐代元稹为妻子韦丛写下《遣悲怀》三首;随后有宋代苏轼的名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直至清朝,纳兰容若为结发妻子卢氏写下了众多悼亡诗词……悼亡文学一直静静地发展着。
清代悼亡文学较为繁盛,顾炎武、周之琦、蒲松龄等人皆有悼亡之作。出生于白山黑水间的满族诗人瓜尔佳·斌良也创作了一系列的悼亡诗词。现存《抱冲斋诗集》中有十四首悼亡诗(《悼亡》三首《有感六绝》《无题三首》《夏日遣怀》《有意》);《眠琴仙馆词》收录两首悼亡词(《高阳台·忆旧》《摸鱼儿·忆内》)。这些悼亡诗词表达了斌良对妻子的无限怀念。
一、斌良生平
瓜尔佳·斌良(1784—1847),字备卿,又字笠耕,号梅舫,满洲正红旗人,是后金开国五大臣之一瓜尔佳·费英东的后人。斌良由荫生授主事,官至刑部侍郎、驻藏大臣。其生平事迹见于《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六;《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一百一十三等。
斌良十七岁时,娶觉罗·琅之女为妻。《先仲兄少司寇公年谱》载:“嘉庆五年庚申十七岁。……八月,娶夫人觉罗氏,云贵总督琅公女。”[1]13觉罗夫人的生平现已无可考证了,但从斌良诗词的描述中可知,她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婚后,夫妻二人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十三年后,觉罗夫人因病而世。《先仲兄少司寇公年谱》载:“嘉庆十八年癸酉三十岁。……三月,觉罗夫人卒。”[1]14妻子的突然离世,使斌良饱尝悲欢离合,他用诗词表达了内心孤独痛苦的情感与对觉罗夫人的思念。这些悼亡诗词继承和发展了前代悼亡诗词的特点,也体现了斌良创作的独特之处。
二、情感内容
斌良的悼亡诗词大都是描写觉罗夫人生前的日常场景,淡淡地回忆二人的往事。他通过记叙不同的情感内容,沉痛地表达了对亡妻的深深怀念之情。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怀念夫妻曾经的美好时光
对于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回忆似乎是唯一的方式。斌良创作悼亡诗词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想念觉罗夫人。通过写悼亡诗词把两人曾经快乐的日子永远留下来,让时间静止在最美好的那一刻。只有对妻子怀有强烈的感情,才会提笔抒发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古今作家不胜枚举,但是悼亡诗词作并非人人都有。在封建时代,女子的地位向来不高,一般写女性的诗作也流于香艳绮靡。只有两人深爱着对方,遭遇到“头白鸳鸯失伴飞”之后,才会有悼亡诗词作出现。
斌良的悼亡诗词很大一部分都在怀念过往,回想与觉罗夫人幸福的时光。诗人在人生最朝气蓬勃的时候,遇到了觉罗夫人,两人情投意合,恰似南渡之前的赵明诚和李清照。《有感六绝》其三云:“记得寻秋静夜还,红灯窗际对眉山。何期遽失惊鸿影,凉露西风小院闲。”画眉是夫妻琴瑟和谐的表现,唐代朱庆馀有诗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斌良想起曾经一个秋天温暖的夜晚,两人散步归来,对坐在红烛轩窗之前,望着觉罗夫人的双眉,夫妻俩说说笑笑,好不温馨。这样的情景使人不由想起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如此欢乐的时光,谁能忘却呢?
(二)赞美妻子的贤良淑德
悼亡诗词不同于一般描写女性作品的一个重大区别就是诗人不会浓墨重彩地描绘妻子的容貌,更不会用那些浓艳华贵的辞藻进行描摹。斌良是一位画家,他本可以轻松描写出觉罗夫人的形态,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诗人对妻子是充满尊敬的,没有半点轻佻的成份。斌良从妻子的外貌转入内在品德,多次赞美妻子持家有方,他的悼亡诗词中常常提及妻子生前操劳家事。《悼亡》其二云:“井臼亲操历苦辛,诰章他日擬荣身。哪知未享身前福,遽尔惊为地下人。失恃凤雏谁鞠育,长开鱼目独逡巡。待营斋奠知何日,一挂遗徽倍怆神。”斌良用一句“井臼亲操历苦辛”概括了妻子觉罗氏的贤良淑德。
瓜尔佳·斌良的悼亡诗词小识
文/周  松
摘 要:在漫长的中国文学历史中,不时会有悼亡文学作品出现。清代满族诗人瓜尔佳·斌良用自己的真情实感
为妻子觉罗夫人写下一系列悼亡诗词。现存十四首悼亡诗与二首悼亡词作所表达的情感内容主要是怀念夫妻曾经
的美好时光与赞美妻子的贤良淑德。斌良的悼亡诗词有独特的抒情模式和艺术特,是悼亡作品中不可磨灭的一笔。
关键词:斌良;悼亡诗词;情感内容;抒情模式;艺术特
73审美与文学
觉罗夫人本是宗族成员,身份高贵。然而在嫁给斌良之后,她毫无怨言地帮助丈夫料理家事,亲力亲为,不辞劳苦。阮元曾赞扬斌良:“诗中对偶、双声、叠韵亦处处雅饬,可称作家也。”[2]3此点不假。在此,斌良并未举出很多的细节来证明妻子如何操持家务,而是选取了一个典故,用近乎白描的手法进行记叙。至于是什么样的家务事,就留给读者想象了。封建时代对女性的标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妻子理应包揽一切家务,侍奉丈夫。斌良牢牢捉住这一优秀品质,对亡妻进行赞美。
面对与自己生活了十三年之久的妻子,斌良没有首先想到她的美貌,而是记叙日常生活中最为普通的场景。并非说觉罗夫人形貌平平,恰恰证明了夫妻之间不需要靡靡之音,不需要艳丽的文字,只要记录日常点滴就足以打动人心。
三、抒情模式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悼亡文学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它深刻体现了丈夫对已故妻子的怀念,表达了男性深沉的爱意。斌良的悼亡诗词从抒情的方式讲,大致有两种模式。
(一)直抒哀痛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在各种别离之中,对人生触动最大的,莫过于生离死别。在所有的诀别中,妻子的撒手人寰是最为悲痛的。斌良是一位情感极其细腻的文人,他时常怀念爱妻。觉罗夫人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于是情感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堆积,情不自禁地用一些感人肺腑的文字来悼亡。他在《小鸥波馆词钞·序》中云:“窃谓词者,诗之余也,而其所以道性情,发天籁,温柔敦厚之旨则一焉。”[3]作为一名传统文人,斌良严格遵循温柔敦厚的诗教观。但在面对失去爱妻的那一刻,他不再受制于传统礼教的束缚,情感战胜了理智,淤积于心的痛苦直接爆发出来。《有感六绝》其一云:“蜂窠蛛网幂空廊,帘额凝尘白似霜。天气乍凉人寂寞,单栖风味断人肠。”房外的走廊空空荡荡,结满了蛛网,门上的帘子也因无人进出布满了灰尘。在失去爱妻之后,面对空空荡荡的房屋,斌良常常彻夜难眠。天气
转凉,万物萧瑟,而诗人孤独地在房中徘徊。诗人眼中只有蜂窠、蛛网、空廊、尘霜这些悲凉的意象,在极度的思念与绝望的痛苦中,斌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感情。此时的他形单影只,犹如断肠之人伫立于冰天雪地之中。
死者与世长辞,而生者的悲哀却挥之不去。斌良犹如一只离的孤雁在天空哀鸣,这种痛苦的情感贯穿于字里行间,以寄托诗人难以排遣的感伤。
(二)触景生哀
斌良对亡妻一往情深,念念不忘。他能躲开屋中的旧物,却躲不开屋外的一切。《无题三首》其三云:“人间别样有闲愁,欲撇无因莫自由。花谢枉抛红烛泪,雨窗深锁碧梧秋。钿遗
翠想依云腻,环退金丝绕指柔。一去蕊珠宫阙廻,不知曾也依侬否。”妻子过世之后,诗人终日愁云惨淡,稍有闲暇,便想起觉罗夫人。斌良与妻子的感情深厚,触景生悲,看到花开花落,引起对妻子的怀念,春去秋来,日复一日,曾经的一切景都只留在过去,永远不可能重演。郭麐《灵芬馆诗话续》对斌良描绘自然景物有很高的评价:“朗丽清华,自然高乘。”[4]此时,斌良把心中愁苦万状的哀思全凭凋零的花瓣、室中的红烛、秋天的雨夜、孤独的梧桐等凄凉而又具有象征意味的景物烘托出来。一切的一切在斌良眼中都是那么的残忍。花朵凋谢,雨声淅淅沥沥,又是一个红烛的夜晚,这次不再是红灯窗烛画眉山,而是夜雨闻铃肠断声。同样的花朵,同样的红烛;却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感。
丧妻之痛,对于多愁善感的斌良而言,实在是一种难以承受的打击。一切景语皆情语,此时无声胜有声,读来使人深感凄怆。
四、艺术特
两情相悦是人类最朴素的情感之一,但世事无常,本来为人艳羡的一对鸳鸯突然变成形单影只,世间最为痛苦的情感体验之一就是悼亡。这是生者对死者的一种情感祭奠,也是死者留给生者的一种感情折磨。斌良悼亡诗词表现出了鲜明的艺术特。
纳兰容若的词
(一)语言质朴
斌良的悼亡诗词往往写得情真意切、形象鲜明,把他内心的情感表现得恰到好处,但其语言却朴素自然、明白如话,毫无雕琢之感。诗人用极其平常的词句来描写妻子,默默地想念她。
“跬步相将十四年,何期遽反大罗天。千万药里医无效,中道琴弦绝可怜。”(《悼亡》其一)短短几字,道出了妻子去世的原因,没有华丽的词藻,而是用平常言语表达伤心沉痛。“天气乍凉人寂寞,单栖风味断人肠。”(《有感六绝》其一)“依然瓜果锦开筵,不听因风笑语传。”(《有感六绝》其四)皆是极平常的用语,抒写了对亡妻真挚朴素的深情,取得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陈廷桂曾云:“盖先生幼即攻陶、韦。”[2]4斌良作诗继承了陶渊明和韦应物的恬淡之风。他的悼亡诗词多
用通俗质朴的语言来表达真情,没有海誓山盟,只有淡淡的哀伤。
(二)意象典型
为了表现深重的伤痛,斌良的悼亡诗词中出现大量的意象。他用最凝炼的词语来表达丧妻之后的悲伤。
斌良的悼亡诗词中最常出现的一个意象——“花”。自古就常常把女性比作花,鲜花永远和美女联系在一起。斌良也把亡妻比作花,回想如花似玉的妻子,想起曾经在花下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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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高阳台·忆旧》云:“儿家近傍横塘畔,忆浣花溪曲,低缓鸟篷。”斌良想到美好的往事,两人曾在花下海誓山盟。然而花又是脆弱易逝之物,残红凋零,妻子不再。妻子亡故后,他心情沉重,此时一切都变得那么悲伤。《摸鱼儿·忆内》云:“人间事,只有归期无據,寒梅又作花矣。”此时的花,已不再是迎春开放的花朵,而是冰冷刺骨的寒梅。斌良独自一人孤寂地生活,写花,亦是写人,由写花到思人,感情深切。《无题三首》其三云:“花谢枉抛红烛泪,雨窗深锁碧梧秋。”鲜花凋谢后会再次开放,而妻子却永远地离去。斌良以花喻妻,既赞美妻子美丽高洁,又写出自己深切的思念。虽然表面含蓄,但深层的寄托很遥深,催人泪下。
除了现实中的意象,斌良悼亡诗词中还出现具有梦幻彩的意境。现实总是痛苦的,所以斌良有时为了
躲避挥之不去的哀伤,会情不自禁地进入梦中,穿越时空,再次与亡妻相见。《夏日遣怀》云:“锁窗依旧护纱纹,荏苒清和节序分。倦枕偶拈常似梦,风帘自动却疑人。尘凝宝镜迷惊影,衣别香篝惹麝熏。懊恼杏梁双燕子,无端相对话殷勤。”斌良是一个画家,他具有比常人更为敏锐的觉察力和感知力,他的感情是细腻的。夏日的午后,诗人躺在房中,迷迷糊糊之间,静止的帘子忽然动了起来。觉罗夫人坐在镜前,像往常一样梳妆,衣上的麝香充满了整个房间。在半梦半醒之时,梁上的燕子叽叽喳喳叫了起来,惊醒了诗人。斌良对着空荡的屋子,听着梁上燕子的呢喃。想遗忘一切总是困难的,梦境反映了天各一方的不尽痛苦和忧愁悔恨。斌良那深刻凝重而又真实的悲哀只能通过梦幻来发泄,只有在梦中回味追忆那已失去的美好。
与此同时,斌良还运用了一系列高频词。十四首悼亡诗和二首悼亡词共出现六次“惊”:“炊臼梦魂惊化蝶”(《悼亡》其一)、“遽尔惊为地下人”(《悼亡》其二)、“何期遽失惊鸿影”(《有感六绝》其三)、“尘凝宝镜迷惊影”(《夏日遣怀》)、“绣帘半揭春风露,撒惊鸿,一笑初逢”(《高阳台·忆旧》)、“蓦惊回,橹床残梦,咿呀如答烟雨”(《摸鱼儿·忆内》)。一个又一个“惊”字写出了妻子突然离世对斌良巨大的打击。“残”字出现了五次:“蓦看遗挂依残壁”(《悼亡》其三)、“秀奁偶拾描残谱”(《无题三首》其一)、“疏灯窗户飘残梦”(《无题三首》其二)、“怅春归,空惜残红”(《高阳台·忆旧》)、“蓦惊回,橹床残梦,咿呀如答烟雨”(《摸鱼儿·忆内》)。“残”代表不完整,失去妻子,斌良的人生就不再完整。
大量的意象,奇幻的意境,多次出现的字眼,都具有典型性,它们不断地反映出斌良深深的哀痛。
(三)化用典故
斌良的悼亡诗词多用前人典故来寄托自己的哀思,并无雕琢痕迹,颇为自然贴切。这些典故大都是关于爱情的,诗人将凄美爱情故事穿插在自己对亡妻的悼亡诗词内。
“炊臼梦魂惊化蝶,落花心事属唬鹃。”(《悼亡》其一)“化蝶”二字,连不识字的儿童都知晓其中之意,梁山伯与祝英台凄美的爱情传说使得诗歌蒙上一层淡淡的哀伤。“绣帘半揭春风露,撒惊鸿,一笑初逢。”(《高阳台·忆旧》)曹植《洛神赋》曾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来描绘洛神的美艳动人。陆游《沈园》亦用“惊鸿”来怀念前妻唐琬。斌良将“惊鸿”视如己出,不露痕迹。“花谢枉抛红烛泪,雨窗深锁碧梧秋。”(《无题三首》其三)古人将夫妻喻为一棵梧桐,梧是夫,桐是妻,早逝的一方喻为梧桐半死。《孔雀东南飞》有“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之句,象征刘兰芝和焦仲卿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斌良的梧桐则将写景与用典融为一体。《无题三首》其二云:“落红一夕讶春空,碧海青天隔几重。执袂几时留芍药,褰裳何处采芙蓉。疏灯窗户飘残梦,斜月帘栊度晓钟。闻说瓊华归阆苑,玉虚岂易得相逢。”一首诗中同时化用《诗经·郑风·褰裳》、李商隐《嫦娥》及《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中等多个典故。斌良借古诗句抒发对觉罗夫人的情怀,用典浑然无迹。
叶绍本云:“笠耕之诗,乃合古人之诗以为诗。”[2]4陈嵩庆亦云:“相质精深,华妙直追古人。”[2]5诗词
中用典,是一种浓缩典雅的叙事方法,也是一种曲折含蓄的抒情方式。化用典故、以典托意,使斌良的悼亡诗词的艺术特更加突出。
结语
悼亡,永远是世界上最真挚、最浓烈的情感之一。瓜尔佳·斌良将人类最深刻的情感表现出来。而这些悼亡诗词已在故纸堆中沉浸了将近二百年。
赵翼曾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经历了不幸之后,文学却能更上一层楼。斌良是一位至情至性的文人,失去妻子是人生的大痛,但也正是这痛彻心扉成就了斌良感人肺腑的悼亡诗词。这些悼亡诗词开创了一个新的高峰,虽然只有区区十六首,但为清代悼亡文学留下了光辉的篇章。
参考文献:
[1]法良.续修四库全书1508·集部·别集类·先仲兄少司寇公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斌良,撰.续修四库全书1508·集部·别集类·抱冲斋诗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潘曾莹.小鸥波馆集[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9:9.
[4]钱钟联,主编.清诗纪事[C].南京:凤凰出版社,2003:2266.
作者简介:周松,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
编辑:刘贵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