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 佳
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Apr.,2004第22卷第2期 JOURNA L OF SOCIA L SCIENCE OF J IAMUSI UNIVERSITY Vol.22No.2
①
一种凄惋 两样情怀
———纳兰词与李煜词之比较
刘 萱
(佳木斯大学高教研究所,黑龙江佳木斯154007)
[摘 要]论述了纳兰词与李煜词的特点,从内容与风格,言情体物,语言描摹等方面进行分析,认为李词与纳兰词有一定相似之处,但在更多的方面二者并不相同,二人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关键词]纳兰词;李煜词;词风;比较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882(2004)02-0054-02
词发源于隋唐,至五代,掀起了第一个高峰,领军人物是南唐后主李煜,他以血泪为书,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对后世影响十分深远。在经历了两宋的辉煌之后,词坛衰微,直到清初才又呈中兴之势,一大批优秀词人涌现,纳兰性德则是其中的矫矫者。
纳兰性德与李煜分处词发展的一前一后两个时期,虽相距数百年之遥,但二人在气质及词风上却颇为相似,论者也往往喜欢将二人相提并论。周之琦曾谓“纳兰容若,李重光后身也”;陈其年谓:“《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况周颐云:“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出之,饮水词人,
所以为重光后身也。”[1]
唐圭璋云:“成容若雍荣华贵,而吐属
哀怨欲绝,论者以为重光后身,似不为过。”[2]
梁启超也说:“纳兰小词,直追后主。”以上论者皆以为纳兰词酷似后主之词,简直就是李煜复生之作。诚然,纳兰性德一直十分推崇李煜,他在《渌水亭杂识》中说:“花间之词,如古玉,贵重而不适用,宋
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3]
但两家词是否真的同出一辙,无甚差异呢?下面试从几个方面来做一比较。
一、内容与风格刘熙载称唐五代词“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李煜在亡国之前的词作也具有这个特点,当时南唐偏安于江南一隅,北宋大军一直虎视眈眈,必欲吞之而后快,但李煜却不思进取,一味的穷奢极欲,因而他的前期词题材较窄,主要反映宫廷生活与
男女情爱,如《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喜迁莺》
(晓月坠)(宿云微)、《一斛珠》(晚妆初过)、《菩萨蛮》
(花明月暗飞轻雾)等,尚未脱花间词派绮丽浓艳之窠臼。南唐灭亡之后,李煜被宋太祖所俘,尝尽了国破家亡的滋味,终日以泪洗面,其词作
也洗尽铅华,一变为感伤沉痛之音,如《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无言独上西楼)等就是他后期的代表作。主要抒发了自己凭栏远望、梦里重归的情景,表达了对“故国”与“往事”的无限留恋,以及对万事成空、往日不再的感慨。较前期有了很大的进步,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如那首著名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春花秋月、雕栏玉砌的自然恒久与故国、朱颜的短暂无常相对比,遂使这不可避免之痛苦浩浩荡荡,沛然莫御。
此篇被称为古往今来怀念故国的压卷之作,诚不过誉。总的说来,李煜之词较南唐诸作在气象上有了较大的开拓,但在风格上却不改其情致缠绵,这与李自幼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3],生性柔弱极有关系,故李词近于婉约。
相比之下,纳兰词的内容则更丰富,既有妩媚风流的爱情词,缠绵绯恻的悼亡词,又有气魄雄浑的边塞词和寄托深远的咏物词。其艺术的风格也更多样,婉约与豪放兼而有之。纳
兰性德的婉约词历来为人称道,顾贞观说:“容若词,一种凄惋
处,令人不能卒读。”[1]
这凄惋处正是纳兰词最动人心魄之所在。试看这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上片由一个设问引起,飒飒西风、萧萧黄叶与沉沉落日共同构建起一个孤寂凄清的黄昏,当夕阳将作者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的时候,他想起了与亡妻共同度过的那些平常时光,当初不曾留意,如今却都不可追回……一种无可奈何的酸楚油然而生,从词中一直渗透到读者的心中,真是“人言愁我始欲愁”。这种类型的词作在词集中比比皆是,温婉中流露出哀伤,掩卷后总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从而形成了它特有的艺术风格。纳兰的豪放词为数并不多,只占纳兰词总数
的三分之一,但丰神迥绝,深得个中三昧,象《长相思》
(山一程)、《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相见欢》
(微云一抹遥峰)这样的作品,即使是与苏轼、辛弃疾的豪放之作放在一起,也丝毫不逊。王国维就极为欣赏纳兰的边塞词,他在《人间词话》中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月’、‘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中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性德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纳兰在同一首词中也往往能儿女情与风云气并存,既有婉约之态又有豪放之境,这是前代词人所不具备的,如《菩萨蛮》:“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相催,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照大旗。”此词写的是作者身处边塞苦寒之地,却心系家园,进而形诸于梦。此词运用强烈对比,帐外是风雪之夜,朔风狂吹,积雪飞扬,几颗孤星清冷的照在大旗上;而帐内征夫的梦魂却飞到了温馨的家中,他看到了桃花的疏影溶入了蒙蒙月之中,闺中人正倚窗凝眸,思念着远方的亲人。然而一声画角惊破了征夫的好梦,陪伴着他的仍然是塞外的寒风和长嘶的战马。回想梦境,现实显得格外的悲凉寂寞,短短44个字中蕴含了数不尽的离情别意。
纳兰的这种刚柔兼备的词风正是他个人独特气质的反映,纳兰性德本是骁勇善战的满人后裔,但却十分向慕南朝文化;他文武双全,阅世很深,既曾有过偎红倚翠的风流,也曾铁马金戈,驰骋于边塞绝域;他既有一颗多愁善感的诗人之心,又同时具有坚毅果决的个性。在纳兰身上,流淌着阳刚与柔婉两种血液,体现在词作中则别具风格。聂晋人说纳兰词:“香艳中更觉清新,婉丽中又极俊逸,真所谓笔花四照,
一字动摇不得者也。”就是指他的刚柔互融而言的。
二、言情体物
纳兰词与李煜词都以善言情著称,其所言之情又均凄惋缠绵,动人心魄,这也是论者认为二人词风相近的一个原因。但若细玩味,就会发现他们在言情体物方面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纳兰容若的词
45—①[收稿日期]2004-01-10
[作者简介]刘萱(1975-),女,黑龙江佳木斯人,佳木斯大学高教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黑龙江大学2001级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首先从他们的感伤的原因谈起。李煜自从继位以来,便一直沉湎于杯光舞影,不知愁为何物,可就在他39岁那一年,宋太祖挥师南下,攻破了南唐都城,也打破了李煜苟且偷安的幻想。从一国之主到亡国奴,身份、地位、尤其是心绪上的巨大反差,使得他那颗纤弱敏感的心深刻地体会到了人生的痛苦,因此才能产生出那么多悲不自胜的亡国之作。可以说,李煜词风凄惋的主要原因在于受了外界的巨大打击。纳兰的一生虽然也有过对仕宦的失望,对人事无常的心灰意冷,但这只是他一生憔悴的一个侧面,而非主要原因。翻看他的词集,从始自终一直贯穿着挥不去的悲情,他有一首《填词诗》云:“往往欢娱
工,不如忧患作。”在他与顾贞观合编的《今词初集》中所选词也大半是哀怨之作,可见在纳兰的内心深处是欣赏悲剧美的,所以在创作中,他更愿意以这样的题材入词。由此可以推知纳兰词词风凄惋更多是来自于内心的审美倾向。
其次从对感情的控制上来说。无论是李煜的前期词还是后期词,都流淌着一种无节制的、不计后果的宣泄。李煜其人,个性纯真,少有城府,心有所感便不加掩饰的形诸于笔。前期词如《玉楼春》便是一首少有的纯表现享乐的作品,词云:“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看得出,这是一个完美的夜,后主眼中看到的是雪肤花貌的嫔娥翩翩起舞,耳中听到的是凤箫吹奏的霓裳曲,鼻中嗅到的是随风飘来的阵阵香气,口中饮的是美酒,感官上的享受已经达到了极致。最后两句则是精神上的享受,回宫的时候,不要烛火通天的喧嚣,一任白马踏着明月,徐徐归来。从精神到肉体没有一点遗憾之处。后期词如《浪淘沙》、
《乌夜啼》、
《虞美人》等对亡国之痛、人生之苦毫不掩饰,而且不想排解,后主每每终篇描写愁绪,但却无一字提到何以销愁,一任这股巨大的哀痛如春水一般汹涌澎湃。而纳兰的一生虽然忧多欢少,但他对感情的态度一直是理性的、有节制的。他是宰相明珠的长子,又是御前一等待卫,身负家、国双重重任;他的一
举一动都关系重大,这使得他做任何事都不能如李后主一样随心所欲。加之,纳兰性格内向,“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所以当他言及忧愁时总是十分委婉,往往只言愁而不言因何而愁。他更多的是将哀愁一肩担起。如《忆王孙》:“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事付浊醪。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满纸愁云,尽管一直到篇尾也未说明愁似湘江日夜潮的具体原因,但纳兰对于排遣忧思还是做了许多努力的,他试图以酒浇愁但愁更愁,于是又打算以楚辞消忧,可是最终还是归于失败。纳兰终身都在寻求解决的办法,但对于忧伤的起因却讳莫如深,他把一切都压在了心底。对情绪的处理方式不同,不仅影响了二人的词作,也导致了他们不同的命运。李煜因不讳言故国之思而触怒了宋太宗,被赐死;而纳兰却因终生悒郁,憔悴而死。
再次,在言情的境界上说,李煜的境界更大,涵盖了整个人生及宇宙。他能跳出自己的一己哀愁,感悟到全人类的普遍哀愁,从而扩大了读者。象《虞美人》、
《浪淘沙》、《相见欢》这样的作品,亡国之人看了固然有所感慨,客居他乡之人乃至是追忆昔日年华的人也都心有戚戚焉。而“人生愁恨何能免”、
“别时容易见时难”这样的句子更是富含亘古不变的人生哲理,足以打动任何类型的读者。所以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4]。纳兰往往只观注自己的一己之感,他的悼亡词也写得情深意切,感人至深,但未经过生离死别的人对之的理解就不那么深刻。今人赵秀亭云:“论词境,(纳兰)阔于温而浅于李。后主眷系家国,故重;容若萦系私谊,故轻。”[5]所言极是。
最后,就言情的特而言,纳兰词似泣,李煜词似叹。纳兰词可谓满纸愁云,据统计,在纳兰现存的348首词中,愁字出现了90次,泪字出现了65次,恨字出现了39次,但我们说“纳兰似泣”,并不是指他的上述字眼使用得多,而是说他的词,尤其是悼亡词中蕴含着非常强烈的哀情,使人不由得欲随之落泪。试看这首《南乡子》(为亡妻题照):“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纳兰对妻子一往情深,生死不渝。此词是题于亡妻的画像上的,在纳兰看来,宛如与妻子面面相对,不由得肝肠寸
断,哽咽失声。象这样字字牵情,语语酸心之作,在纳兰词中并不少见,《青衫湿遍》、
《沁园春》(梦冷蘅芜)、
《鹊桥仙》(梦来双倚)等作也都催人泪下,具有很强的感染力。李煜之愁则是哀而不伤的,李煜一生大起大落,所受磨折要十倍于纳兰。但正如纳兰诗中所言“愁多反自笑,欢极不能歌”,李煜以一代帝王的身份沦落为阶下囚,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甚至连妻子小周后都不能保全,这样巨大的悲伤反而使他冷静下来,以一声浩叹来面对惨淡人生,这里面寄托的是更深的不幸,更多的无奈。我们注意到李词中的感慨之句,如“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往事只堪哀”、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等的尾字都是平音字,音阶适合拉长,可以想见,李煜当初意兴阑珊的吟出这些句子的时候,伴随着的就是声声叹息。
三、语言描摹
李煜及纳兰在语言运用上均可称圣手,李煜的前期词泽较浓艳,喜用红、香、花、月等艳字,但在他出众才情的调度下,其词虽艳但不流于恶俗,比之于花,当如富贵牡丹。及至后期,亡国之作尽改前态,洗尽铅华,以素面朝天,并频频以流水、落花、梧桐、芳草等意象入词,又疏宕似暗香浮动之老梅。而纳兰词则一直淡雅有致,颇有云淡淡,水悠悠之意,所用意象也是秋雨、西风、萍水、荷灯这样的凄清幽冷之物,比之于花,更似空谷幽兰。
二人之词均有自然性灵的特点,他们不追求镂金错彩,而文采动人。比较而言,李煜之词以概括性强而见长,往往几个字就道出作者心中的所有苦闷,一句词就使读者的心灵震撼不已。如《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此词篇幅极短,上片以西楼、残月及深院的梧桐勾勒出环境的凄凉,同时也是作者心绪的反射。下片以“剪不断,理还乱”来为离愁下了一个十分准确的概念,便截然而止。但言外之意却非常丰富,有忆有悔有恨,一切皆随读者的想象而生。纳兰之词以委婉曲折见长,虽不具备李词的超强概括力,但描摹生动,入木三分,另有一种动人心魄处。如悼亡词《摊破浣溪沙》:“欲话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
草草,等闲看。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此词感情深挚,可谓一波三折。开篇是对梦境的回忆与留恋,接下来笔锋一转,述说自己过去对妻子的忽略,如今想来,万般悔恨,却已无从弥补。下片是物思人,环佩仍在,锦书难托,这种伤痛何其深厚。结语化用了李商隐《无题》中的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将离别之苦,生死之恨发挥得淋漓尽致。将二人的词作作一比较,会发现李词如国画中的写意,只寥寥几笔便形神兼备,而纳兰词便如工笔画,刻画甚细,曲尽其妙。
从写作手法上看,李词多是客观描写,作为第一人称的“我”的形象极淡,象“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样的句子,可以理解为是作者的自我描写,也可以理解为对他人的刻画。而在纳兰词中,作者自身的形象则由幕后走到了台前,十分突出。如“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等句,读者一望即知是作者在转侧难眠,是作者欲辞冰雪以暖亡妻,而不可能是别人。另外,纳兰在词中加入了许多对白,也使“我”变得更为鲜明,如“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卿处早醒侬自睡”“是伊缘薄,是侬情深,难道多磨更好?”等句,或是作者的自言自语,或是对亡灵的直接倾诉,都有很强的主观彩。
通过以上比较可以看出,李词与纳兰词有一定的相似处,但在更多的方面二者并不相同,虽然李词在前,
纳兰词在后,但纳兰并未亦步亦趋地模仿李词,而是在借鉴前人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从而在词坛上形成了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线。
[参 考 文 献]
[1]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成容若.渔歌子[A].唐圭璋.词学论丛[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纳兰性德.通志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
[4]王国维.人间词话[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5]赵秀亭.纳兰丛话[J].承德民族师专学报,1994.
[责任编辑:薄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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