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爱米丽的玫瑰》的时间
“……那些老态龙钟的人们——有些还穿着水洗得起绒的联邦时期的制服——站在走廊和草坪上,谈论着爱米丽小,那样子就像她曾经和他们是同一代人,他们相信同她一起跳过舞,甚至可能还追求过她;这些老人们搞不清楚精确的时间,正如对于一般老人而言,过去并不是一条渐渐延伸至视野之外的路,相反,流逝的岁月就像一个巨大无边的草坪,新鲜地未曾经过冬天霜雪的侵袭,这个草坪清晰地把现在的他们和过去分开,夹在中间的不过是狭如瓶颈的最近几十年的光景。
笔者在第一次阅读《献给爱米丽的玫瑰》这部短篇小说时,就被福克纳的这句长长的关于时间的描述所迷惑,所打动。在经过数次的文本阅读以及大量的文学史、专论、评述等各种资料的阅读之后,笔者才逐渐明白为何在福克纳那里过去就像一个新鲜的大草坪一样,通过狭如瓶颈的几十年把从历史中走来的人们隔在了彼岸。然而在本文中笔者并不打算详细地陈列之所以如此的原因。鉴于浸透于《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的浓重的时间意识,本文试图以此为契机,去发掘和体味时间在小说艺术、文本自身的布局、作家观念等各个层面的体现及成因。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讲述的是一个出身于美国旧南方没落贵族的女人在阴魂不散的父权压制
和清教传统控制的杰弗逊社会里不能过上普通女人的爱情婚姻生活的悲惨的爱情故事。这篇小说收在福克纳集子《这十三篇》中,发表于19319月,当时正值福克纳创作的盛期,其文学技巧如哥特式手法、时序颠倒、闪回、并列对照等已相当成熟。这些手法中多数和对时间的特殊处理有关。在《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时序颠倒,在大的倒叙中又采用不断的闪回手法,构筑了一个悬念环生、疑点重重的文学世界。小说跨越了四十多年的时间,截取了关于爱米丽的十三件事情,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不断改变叙事的方向,节奏有快有慢,为读者生动地展示了过去发生的令人难忘的场景,给读者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和广阔的想象和回味的空间。
具体来谈,首先在文本全篇的布局上,《献给爱米丽的玫瑰》充分体现了小说中的时间艺术。
1.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利于小说中的时间游戏
小说的时间是一种特殊的地方时间。在这里,时间的运行以及计算方式都有它自己的一套。在小说这里,时间有两个既关联又独立的系统,一个是故事时间,一个是叙述时间。前者是以年、月、日来计算的,后者则是以行数、页数来计算的。然而构成时间框架的却是后
者,前者只有落入这一框架的命运”{1}。因为故事时间是纳入叙述这个框架的,因此,它必须要受到剪裁与压缩(或膨胀)。从这一角度而言,小说家的任务实际上就是如何处理故事时间。不仅如此,故事时间还被叙事时间任意改变方向。时间在这一框架中不再是直线而成了无穷的曲线。它在保持向前的总趋势之下,却不停地突然停顿或者突然向后、向后、再向后,然后又重新向前。叙事时间就像笼中之鸟,被小说家捉住之后,成了小说家的游戏对象。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的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如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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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时序为“M—A—C—L—K—I—B—D—G—F—E—H—J—N”。从这个排列中我们可以看出叙述的方向不时地改变,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但小说并没有因此变得混乱不堪,小说的开头和结局紧紧呼应,形成近乎圆形结构,使小说本身紧凑、严整。
在这里,时间的游戏并不是娱乐性质的,而是作家的一种必然选择。过去发生的事情本是有条有理的,但没有按时间排列,是按照什么样的顺序呢?萨特认为是根据情感散列为星辰”{
2}。这里物理时序是荒谬的,我们切不要相信,现在一经过去就变成我们最切近的回忆,现在经历的变化可以把它沉到记忆最深处,也可以让它浮出水面;只有它本身的密度和我们生活的悲剧意义能决定它的沉浮”{3}
2.从中间切入,体现一个短篇小说结构上的神品妙构。
福克纳在谈创作时,讲到神品妙构一词:“……有时候技巧也会异军突起,在作家还未及措手之际就完全控制了作家的构思。这种就是所谓的‘神品妙构’,作家只消把砖头一块块整整齐齐地砌起来,就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了。因为作家还未着笔,那整部作品从头至尾每一字每一句,可能早已都成竹在胸了。”{4}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是以写爱米丽的葬礼为开端,以写人们走进她的房间展示骇人的场景为结尾的。作家选取了将进未进房子的时刻来切入,大体上属于西方传统上从中间切入的路子。这种切入非常适合短篇小说紧凑、结实、别致的特点。从中间下手后,中间就成了视点,然后回望它的之前之前在纳入中间时,一般来说是解释性的,应是简洁的,不宜再像顺时序状态时写到的那样从容不迫。应有一种短促感、紧张感”{5}。然而在《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一到四部分却都是过去,只有最后一部分是现在。对于福克纳来说,过
去才是真实的。我现在不存在,我过去存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克纳可以把人写成一个没有未来的总体,他对各种气候取得的经验的总和他的不幸的总和他有的一切的总和,我们在每一瞬间都能划一条线表示到此为止,因为现在不过是没有规律可循的传闻,不过是过去将来时。福克纳看到的世界似乎可以用一个坐在敞蓬车里朝后看的人看到的东西来比拟。每一刹那都有形状不定的阴影在他左右出现,它们似闪烁、颤动的光点,当车子开过一段距离之后,才变成树木,行人,车辆,在这过程中过去成为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现实;它轮廓分明,固定不变;现在则是无可名状的、躲闪不定的,它很难与这个过去抗衡;现在满是窟窿,通过这些窟窿,过去的事物侵入现在,它们像法官或者目光一样固定、不动、沉默”{6}
3.通过各种不同的叙述手法建立主体化的时间格局。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整体上是倒叙,叙述者带领我们走入那个过去的时空里,去参观爱米丽的虽被岁月侵蚀仍然坚固、高傲地耸立在杰弗逊镇上的房子,去回顾爱米丽不动声地对付那些不厌其烦要税的人们,回首爱米丽剪短头发以示追求新生活,每个周六同伯隆在马车上的恋爱时光,还有那个忠实得老了掉渣的黑人,无疑这一切是在叙述者的视角里,在那个
杰弗逊的小镇上,甚或有阳光,有窃窃私语,有马车的有节奏的声响,这是一个似乎复活了生机的过去。然而在这里并非过去的每一件事情都得到了巨细无遗的描绘,而是选取了几件事,这不多的几件事就像柱子一样撑起了过去的天空。倒叙法既可以跃过时间,又可以追回时间,它可以不用现在时来讲述现在时中没有地位的一件事,又可以重视这件事的全部后果”{7}
预叙是在现在的时空中对过去进行回忆不可避免要使用的手法。《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多次使用,不时地作为一种局部的安排。这样不仅设置了悬念,而且增大了阅读的动力。预叙的出现,还会起到一种锯的效果,锯的那一头是未来,这一头是现在。不同时态的时间之互相镶嵌,使作品在结构上显得格外紧凑与结实。这也体现了现代小说立体化的时间新秩序。现代小说里,时间方向的多变、倒叙以及顺叙方法手法的穿插运用,使小说出现了复杂的时间结构。从前的单线时间,变成了多层重叠的复线时间,从而产生了厚度深度的心理效果。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的首句许多年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就是一个浓缩了现代小说时间观的典型。
美丽时光4.叙述速度时快时慢,节奏适当从更深层的形式上反映了《献给爱米丽的玫瑰》的时间观。
小说的速度是双重性的:故事的时间速度和叙述的时间速度。两者的速度都不宜均匀,因为小说的魅力与生动恰恰体现在一种速度的变化不停而又恰到好处的节奏上。节奏是形成美感的不可或缺的因素,还意味着成熟与老练,意味着它是获取胜利的一种因素。体现速度的方式有减速、加速和空白。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有自身独特的节奏,整体上爱米丽40多岁教授中国画之前的叙事速度是和缓的,有张有弛,在记忆的空白处快,反之则慢,当描述那些具有意味的场景时,作者用显现的手法,减慢了叙事速度,在无关紧要之处,几个月的时间则一笔带过;当人们再也不来学画的时候,时间就像水流通过一个狭小的瓶颈处一样,湍急、迅速,没有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就像当汽车飞驰而过透过窗子看到的路旁向后倒去的树木给人留下的视觉印象一样。
举例来说,在沙多里斯上校还在世的时候,叙事速度很快,作者用一种概述的笔法写了爱米丽的标签式的地位。沙多里斯上校过世之后,政府中渗入了许多现代的思想观念。他们照章
办事,三番五次催爱米丽交税,甚至还组织代表团亲自去和爱米丽小谈判。速度慢了下来,从年慢到月,从月慢到周,从周慢到去访问的那一刻。利用这个时刻,作者对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恋情之后的爱米丽及她的生存环境进行了工笔式的点睛描绘,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抒情性显现,这时的语言是多层次性地、辐射性地在读者的头脑中呈现出一种具有特殊氛围的人物画。作家凭直觉塑造了读者凭直觉感受到了在腐朽、没落、誓死顽抗的旧的环境中人物的固执、高傲的性格。
接下来的臭气味事件和爱米丽父亲之死两件事紧紧写在一起,前者速度很慢,而后者很快,很容易就让人误解成臭气味来自她父亲的尸体。实际上很容易理解,爱米丽房子的臭味曾两度影响镇上的人们,而归根结底都是她那位专横、固执的父亲以及她所受的清教文化所造成的。小说的第三部分是关于爱米丽的恋爱故事,虽然故事速度进展很快,但叙事速度却慢了下来,从爱米丽病后剪发以示要过新生活的决心一直写到她和伯隆的相识、相恋,写到她的婚姻受阻,写她买鼠药、买礼物,这个全过程都是全镇记忆犹新的事情,我们不得不赞叹爱米丽的勇气,也深深地痛恨那个杰弗逊社会的罪恶,时间在这里是对爱米丽的煎熬,时间对于镇上的人们来说是每时每刻在发生的变化……爱米丽停止教绘画课到她的死,作者用一句话便掠过去好几代人。就这样,她度过了一代又一代——严肃的,不可逃脱的,无动于衷的,
安静的,堕落的。这种加速度的叙事几乎相当于空白,既节省了篇幅,又激活了阅读兴趣的弹性。
小说第五部分写现在,是按顺叙来写的,人们进入爱米丽的密室发现令人发怵,令人恐惧,让人感动又让人同情的场景。可别认为这是单纯的写现在。在作者的笔下,这一部分不仅解开了伯隆的失踪之谜,又让我们看到一个女子真实而悲惨的恋爱生活,是对前文的补充说明,放在最后又给读者造成巨大的回味空间。而单独细读这一部分,我们又可体会到福克纳的一种独特的时间观,过去决没死亡,它甚至没有成为过去也没有什么过去——只有现在没有人是他自己,他是他的过去的总和”{8},福克纳的现在总是和过去交结在一起。现在发生的一切总觉得有个未知的东西。人是源远流长的生命的继续,说不上开始,但是其中过去的一切仍然在场,发生影响,提供着预料不到的可能性、选择——光明的命运的闪光。萨特称福克纳的现在的特点之一是陷入。福克纳的现在无缘无故地出现然后陷入”{9}。福克纳在事物本身中看到陷入,并设法让我们感觉到它。伯隆银制用具上的名字被无数次的摩挲而变得模糊,枕头上的凹陷以及银灰的发丝……这里冻结着爱米丽的爱情,似乎一直要永恒下去,就像一枚永恒存在于现在里的钉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