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题潮阳张许二公庙
[宋]文天祥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赏析】
读宋词,心中当有中国文化之意念,不仅应具真正词学之眼光。文天祥此首《沁园春》,正是词中凝聚中国文化精神之杰作,其艺术亦别具异样之特美。“此等作品,不可以寻常词观之也”(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词题潮阳(今属广东)张许二公庙。唐安史之乱,张巡、许远合力死守睢阳(今河南商丘市),屏障江淮,唐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张许双庙本在睢阳,远在南天万里之潮阳何又有之?此亦有一段佳话。唐韩愈曾撰《张中丞传后叙》,表彰张许功烈。元和十四年(819),
愈以谏迎佛骨,贬潮州刺史,问民疾苦,开设乡校,潮州遂为文化之邦。后来,潮人思韩,乃建书院、庙祀,皆以韩名。又以韩愈为张许之知己,并为张许建立祠庙。张许双庙初建于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位于潮阳县东郊之东山山麓。(《永乐大典》卷五三四五潮州府、《隆庆潮阳县志》)南宋景炎三年即帝昺祥兴元年(1278)十一月至十二月十五日,文天祥以少保右丞相兼枢密使驻兵潮阳。时谒双庙,乃题此词。天祥与张许,虽不同代,心同此心。当其谒庙时,实不仅钦仰先烈而已。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起笔两对句,轩昂突起,如崇山峻岭,矗立天半。做儿子的死节于孝,做臣子的死节于忠,此二句实包举出儒家思想之大本大原。在儒家看来,孝之意义在不忘生命之本源,是为道德之根本。忠是孝的延伸,亦是孝之极致。起笔二句,为臣死忠乃重点。但儒家并不讲愚忠愚孝,如《孟子·梁惠王上》言:“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当德祐二年(1276)正月二十日天祥出使元营被扣留,二十一日谢太后派宰相贾余庆等赴元营奉降表时,天祥即抗节不屈,其《指南录·使北》有诗道:“初修降表我无名,不是随班拜舞人。谁遣附庸祈请使?要教索虏识忠臣。”可见天祥之为臣死忠,并非忠于一家一姓,而是忠于民族祖国。人能死孝死忠,大本已立,故下句云:“死又何妨。”真个视死如归。上二句如崇山峻极于天,此一句却一变而为从容裕如,辞气和婉,足见天祥平生学养之
渊雅醇厚。起笔是一段震古铄今之绝大议论,下边遂转入赞仰张许。“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四句扇对,笔力精锐。光者三光:日月星。岳者五岳。天祥《正气歌》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可参。此言自从安史乱起,天崩地解,不见尽忠报国之烈士,而多无耻降敌之禽兽,士风扫地,大义何在?词情沉痛已极。下边,以堂堂之气,朗朗之音,赞叹张许,词情复又振奋。“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毕竟有我张许二公,血战睢阳,至死不降。史载张巡每战辄大呼骂贼,眦裂血面,嚼齿皆碎,城破被俘,当面痛骂叛军,叛军以刀抉其口。许远则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两人先后皆从容就义。天祥此二句实写出张许性格不同而同一节义,刻画简练有力。“留取声名万古香”,更写出其精神之不死。不曰留得而曰留取,语意高迈积极,突出张许取义成仁之精神。香字下得亦好,见得天祥对二公无限钦仰之情。天祥对张许之赞叹,并不着眼其屏障江淮之具体史实,而是着重其千秋不朽之爱国精神,此亦见出卓识。“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下后来者三字,遂将词情从唐代一笔带至今日,用笔极为灵活自如。当宋亡之际,叛国投降者多,上自“臣妾佥名谢太清”之谢后,下至贾余庆之流,何可胜数!故天祥感慨深沉如此。“二公之操,百炼之钢”,对仗歇拍,笔力精健。天祥之自负有二公之操,百炼之钢,亦凛然见于言表矣。
夜坐文天祥
“人生翕歘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换头紧承歇拍,意脉不断,更以绝大议论,托出儒家人生哲学,正与起笔相辉映。翕歘,状短促之辞,云是语助词。人生忽尔,转眼云亡,更应当轰轰烈烈做一场为国为民之事业!以我有限之生命,为此无限之事业,虽死犹荣矣。儒家重生命而不重死,尤重精神生命之自强不息,生生无已。《易·乾传》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祥对此体认极深。换头二句,正是发抒自强不息之精神。“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假使当时张许二公贪生怕死,卖国降虏,将受人唾骂,遗臭万年矣,又怎得流芳百世?“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词笔至此,写出眼前双庙情境。庙貌幽邃深沉,二公塑像仪容庄严典雅,栩栩如生。又当夕阳西下,寒鸦啼于枯木。枯木寒鸦夕阳之意象,意味着无限流逝之时间。然而天祥却以之写出精神生命之不朽。枯木之枯,夕阳之夕,自然物象之易衰易变,反衬出古庙之依然不改,仪容之栩栩如生,可见人心自有公道,先烈虽死犹荣也。天祥一反前人嗟老伤暮之习,即此一笔,亦可见其襟怀之不同凡响。此词以议论抒情结体,加入此一节极富含蕴之写景,词情便觉神致超逸,真神来之笔也。“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双庙前,邮亭下,倘有奸雄经过,面对先烈,亦当反躬自省矣。天祥以为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唯人欲横流,斯蒙蔽天良,则为禽兽。倘其良知一线未泯,亦或有可感可悟之机。结笔足见天祥对祖国历史文化感召力自信之深,但亦可见其对当时滔滔者天下皆是的卖国贼痛愤之巨。一结无比深沉有力。
天祥此词与其《正气歌》同为不朽之杰作,可与日月争光。当其被执至大都,从容就义之际,尝留下《绝笔自赞》云:“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由此词则可见到天祥平生读古人书、尚友古人,常与自家之行己为人融为一体,其一生实为中国文化精神之实践。若非其平素学养自强不息真积力久,又安能见危授命视死如归取义成仁?此词所凝聚之爱国精神,实有其感动教益生生无已之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