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魂兮归来
韩毓海
1995岁末的一则新闻不仅位列“北大十大新闻”榜首,而且标定在这个千年纪元的转折点上,代与代之间的隔膜使百年学统变异。
转轨与断代
1995年12月21日,正值岁末徐徐来临,中央电视台在当晚新闻联播中播发了一条来自国家教委的消息。据导播介绍说,播出这条 新闻曾使他们略感踌躇,因为这条新闻直接涉及对北京大学的评价。而北大,在许多意义上都被视为中国的某种象征。次日.北大在学校闭路电视中以节制、简短,然而也更加明确无误的方式宣告了同一事实:“12月21日,从国家科委举行的全国科技论文统计信息发布会上获悉我校在国际上发表论文数和被国际引用论文篇数均落后于南京大学。”
全校上下顿时一片哗然。在校党委宣传部公布的“95北大十大新闻”评选中,这条新闻高居榜首。北大从来都是勇于正视现实的,然而对于北京大学而言,这新闻预示着一个痛苦的事实。
它等于明白无误地宣告,在这个千年纪元的转折点上,一直以“京师大学堂”自况的北大的“太学”地位面临挑战;在现代高校竞争剧烈的时代,北大作为“新学之冠”的优势地位已经不再是无可争议的了。何况这一宣告来得“恰到好处”:如果从1905年废除科举,立北京大学为中国第一现代学府开始,刚好是90年。
如果从汉代设立“太学”始,中国的“太学”传统至今刚好两干年,“两千年”的“太学”难道真要应庄子《天下》篇中的那句话:千秋之业,溃于一旦?历史总是充满了巧合,而时间却从来不是没有重量的。其实,一次排名,甚至“排名”本身,并不足以说明一所大学的真正实力。据称:“排名”是依据国际科学论文检索(SCI)引用论文数量来决定的;然而SCI只是一种尺度,充其量也只能算权威尺度之一。何况衡量大学实力的还有一条更为重要的尺度,这便是你在历史上对本民族和国家的发展和进步起到的文化作用。正是在这一点上,北大有着无可比拟的光辉历史,九十年来北大形成的“科学、民主、宽容”的学统更可以煌煌于中国近代史册上。但问题也许正在于,北大已经太多地习惯于温习这些光荣历史。1916年至1918年在北大半工半读的说过:“世上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的确,一种令人担忧的变化正在北大发生。变故正由SCI引发。1995年,北大校学术委员会公布:青年教师凡未有论文被SCI引用者,不得申报职称。这无疑斩钉截铁地堵死了一大批青年教师的“出头”之路。而某些
中青年教师则反唇相讥:若按照这条标准,现在的教授都不合格,因为他们大多未在SCI发表论文,如此,学术委员会何不解散?——校园内一时怨声鼎佛,两厢对垒。一次暂时的排名造成的风波,从一个侧面暴露出的其实是学校教育体制内部的矛盾。人与人、代与代之间的隔膜乃至积怨日益尖锐化、表面化,正在造成知识分子精神上的普遍危机。与80年代物质贫困的危机不同,这一次是价值观念上的深刻危机。
1992年10月12日是个并不平凡的日子,中共十四大在这一天召开。晚上11点,北大的第三教学楼熄灯,曾被这巨大教学楼的灯光照耀得如白昼的五四操场隘入暮,校园内一片沉静。关灯锁门的校工忽略了,有一个人独自隐身于五楼一间教室之中,此时正在作出危险而致命的抉择。这便是经济学院的副教授K。K教了一辈子计划经济,近几年,他越来越感到搞市场理论的同行们的压力,只是这种压力没有使他正视现实,反而使他更加固执、抑郁。当夜,当他在教室里通过收音机收听完十四大关于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报告后,从这个五层楼的教室一跃而下,自杀身亡。据说此前他曾与一个观念相左的同事激烈争执,他还在教室里的一本杂志上写着:“……必胜!”这是一个反映观念冲突的极端的例子!
如果说,一个时代的终结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仅是个例,那么,在新旧时代转换中出现的代
际冲突则是十分普遍的。据统计,至2000年,50年代培养起来的学者,97%将退出历史舞台,未来的竞争势将出现在新的两代人之间,这便是具有丰富人生阅历的工农兵学员一代与改革开放以来培养的“学术正规军”一族。这是一段特殊历史造成的现象。工农兵学员一代不乏杰出人才乃至学科带头人;但是,作为中国独特的一代知识分子,他们经历了一段特殊的教育,一般来说,在基础理论素养,学术民主精神,接受新知识的能力以及外文水平上,他们中的一些人难免具有时代缺憾。教育界的现状早已非一日之寒。1991年,日本文部省官员在接见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资助的北大经济学院日本经济研修班时曾直言不讳:“我们注意到中国政府近来加大了对于高校的投资,甚至引进了某些竞争机制,但结果却并不理想。我们认为这里的原因是:中国高校目前并存着三代不同的知识分子:‘’前的、‘’中的和‘’后的;他们的知识背景、经历、观念如此不同,以至难以制定一个共同的标准来评价。特别是,由于他们其实是在同一个起点上展开竞争的,这使竞争加剧了你们所说的‘不团结’,这都影响了工作热情。所以尽管中国杜会目前存在严重的脑体倒挂、分配不公现象,但许多高校中青年教员却认为,学校内部的分配不公,还是要大于社会上的分配不公,所以他们即使出国,走向社会,为国外为社会‘打工’,也不愿全力为学校工作,这是与日本非常不同的情况。”
不幸的是,1995年6月,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所受托于北大人事处进行的《北京大学国内博士学位获得者调查》,更加深刻地印证了上述看法。这份旨在了解北大教师中获博士学位的中青年在校工作的经历与困难的问卷,在了解北大教师中获博士学位的中青年在校工作的经历与困难的问卷,因为事先声明“数据只用于统计分析而不涉及具体个案,并保证任何人不能以任何方式获得具体答卷者的信息”,所以所得结果应是比较可靠的。调查结果显示:60%的答卷老师因感到自己的科研教学工作未受到重视而“后悔”留在北大,另有34.7%的人则未置可否——值得注意的是:调查对象为中国最高学位获得者:博士。
从“不能宽容”到“学人相轻”
1991-1993年间,某文科大系的学术委员会,每年都要“毙”一两篇已答辩通过了的博士论文和硕士论文,其理由一概是:看不懂。学术论文不是中央电视台的正大综艺节目,不能以“看得懂看不懂”乃至“好看不好看”作为尺度。显然,“看不懂”表达的是一代人独有的价值尺度,以及对知识发展状况的不宽容乃至“绝不再宽容下去了”的情绪。之所以要采取这种“毙”已答辩通过的学术论文的极端方式,显然是为了显示在“知识”上上一代人所拥有的、不容漠视的“权力”。然而,如此简单地“毙”一篇论文,不仅意味着改变一个年轻人的命运;“
毙”已答辩通过的一篇博士论文,更是“毙”12位国内外专家的论文同行评议,“毙”五位最高专家的学术答辩委员会,最后,它有可能葬送的是严格的学术民主制度。而同时,任何一个被毙者都没有申诉和请求复议的权利。因为系领导层虽然没有答辩论文的学术权力,和拥有将已通过答辩的论文送呈正常申报的行政权力;“毙”的理由不可能是学术的,而是行政的,即“暂不上报”。北大是“兼容并包”的开拓者,在它的历史上,青年学生在讲演会上当场指胡适校长“佛学不行”,而校长仍在学术上捍卫年轻人的事有过;马寅初校长酒酣耳热,敲钟隶众,与晚生“兄弟”相称的事有过;“四十年前老师长”吕思勉,与“四十年前老学生”钱穆,及“四十年后新学生”同台演讲,“百年树人”盛况一时毕现,这事当然也曾有过。
1925年12月,“北大讲师”鲁迅在纪念北大校庆二十六周年所作的《我观北大》一文中写道,北大有两个传统,即“第一,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第二,北大是常与黑暗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自从章士钊提了‘整顿学风’的招牌‘作之师’,北大还是给了他一个‘思想陈腐,行为卑鄙’的待遇;而北大的校格也就愈明白。”半个世纪过去了,也许连鲁迅也想不到的是,90年代初的北大再一次施行了“整顿学风”——整顿的理由竟是,许多学者认为年轻一代的理论方法“看不懂”。今天北大内部的“团队精神”怎样,宽容气氛如何,这不仅可以从北大人事处公布的师资流失结果看出,更可以从北
大心理系心理咨询中心显示的教师队伍中心理抑郁,性格扭曲的病例上看出。
1992年调离北大,现任新加坡某大企业集团驻华代理的原历史系青年教师。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不是受不了穷,而是受不了周围人的沉闷和窝里斗,如果当年的北大像今天这么沉闷,我当时就不会报考北大。化学系青年教授,现任北大某企业总经理的W指出:我是北大培养起来的,但我们如今越来越感到,现实中的这个北大,越来越远离我们心中的那个北大,我之所以要暂时离开系里,就是觉得与其大家关起门来内耗、窝里斗,不如把精力放到外面的正事上。学术观点被“毙”虽不合理,但两代人之间的隔膜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最不能被理解的却是出现在同代人之间的残酷争斗。在北大,不能以门户之见抵排异端,这是最基本的学术规则。然而,这个良好的传统正在消匿当中。就文科而言,专务考据与训访 的“经史的傲慢”与倡导义理思辨的“哲学的傲慢”时而演化成指责对方“不是真学问”的攻讦。而在职称评审中,“以见闻所及,持一孔之见”的文人相轻的恶习也逐渐死灰复燃。更有甚者,1994年,历史系一位教员在一张发行量不小的报纸上公开指责其它系的另一位学者“不够教授资格”;在那位学者报批博士导师时,这篇文章竟被恶意地复印散发给各个评委。这样的事发生在北大实在令人瞳乎其目。更有极端的例子,1990年,美国爱荷华大学中国留学生卢刚,因留校和研究基金之争,持在校园内杀害了来自科大的同学、同胞及师长后自裁。杀
人者卢刚也是来自北大。少年得志的这位北大才子,被选入李政道项目赴美深造。说到卢的学问,无人摇头,而说到他的为人,却已远非“飞扬跋扈”可以形容。爱荷华的声震动了学界,也震动了北大。人们不得不反思:这些年北大是否是“成功”讲得太多了,而宽容、民主和以平常心待人问学的学统,又讲得太少了呢?
归来 畸形的“民主评议”衍生的故事
商品和市场经济的冲击并不能解释北大学统变异的原因,因为其它高校同样也处于商品大潮的冲击下,南京大学的崛起说明商品经济的时代并非洪水猛兽。正如一位批评家所说,北大未来面临的真正危机将是:“精神的北大”的丧失和“北大精神”的丧失。出现在中国第一学府的状况,迫使人们不得不分析中国知识界在90年代面临的危机。由于高校现行体制的弊端,特别是缺乏适应当前情况的人才考评的合理化标准,已经造成中青年一代对于高校及学术体制的失望,优秀师资与知识成果因在校内不被理解和尊重早已大片流失。1902年,光绪帝再次下诏变法图强,令即效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之法设京师大学堂。在皇帝亲自口授的变法诏书中给了京师大学堂主管张百熙一项革命性权力:不经皇帝和学部批准,直接授与被聘教席以“出身”。这其实就是学校直接聘任制。一百年过去了,未名湖依旧在月光与晨曦中闪耀着浪漫的
波光。湖东为博雅塔,南为图书馆,这便是北大人戏称的“一塔(塌)湖(糊)图(涂)”;而湖西一座古朴庄重的建筑,则是北大“最高权力机关”所在地校长办公楼,又称“红一楼”。1994年岁末,一个寒冷的早晨,头发花白、满面凄怆的教员G,抱着一堆自己的科研成果,等在红一楼校长办公室门口,等待申诉自己的“冤倩”。在程序严格的北大,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越级上诉”是否合理,所以当校办工作人员多次请他坐下时,他紧张得不敢落座。40岁的G,依然是“老讲师”,据说,1994年评职称时,当系级学术委员会开过,宣布他再次落选时,这位刚强木讷的汉子当场就稀里糊涂地哭了。人可以用意志控制理智,但有时意志也不能控制情绪。不懂事的9岁的女儿一直以爸爸是“北大教授”而自豪,人过中年的妻子一直都默默地盼望他能评上副教授,可以早日参加分房,搬出拥挤的小屋。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妻儿。40岁的年龄,一大堆成果,难道不值一个“副教授”?事后G说,那时连死也想过,要不是想到9岁的女儿还得我养活,我便觉得自己一生是无意义的。是夜,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之后,他决定第二天一早自带成果请求校长亲自评审。人在被逼急了的时候总是会创造某种东西,而G的创造性在于,他是近年来第一个绕开三级学术评委以及长达两个多月的会议、文犊的马拉松,直接走向学校正式法人代表的人。G并不明白他的行为预示着某种前景:由校方依照国家制度,实施直接聘任制的可行性。校长在仔细翻阅了他的研究成果之
后,得出的结论是符合国家关于提职的所有条件,并从人事处调拨名额,同意G晋升为副教授。G成为北大第一个未经过三级评委,由校长直接批准聘用的副教授。它说明即使像他这样木讷内向、在系里摘不动关系,因而在系级评委投票中就落选者,也完全有可能是符合晋级条件的。它同时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三级评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忠实于严格的国家评审制度?它的效率如何?它其中包含的人事关系,又在多大程度上损害了国家评审制度?“究竟是择优选择,还是择优淘汰”。这是法学家方流芳教授就职称评定提出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