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因《算盘》不是算盘诗
摘要: 元初刘因的《算盘》绝句一直被学界视作一首算盘诗。本课题组从作品主题咏物诗特征、用典和语用等多维度予以考证,认定《算盘》并不是算盘诗。纠偏珠算和数学史研究中的差池,消除文化项目、历史著述、各级各类珠算读物中的错讹,其研究价值自不待言。
关键词:  刘因;《算盘》;算盘诗
不作瓮商舞,休停饼氏歌。
执筹仍蔽簏,辛苦欲如何?
这是宋末元初理学家和诗人刘因《静修先生文集》中的一首五言绝句,诗题为《算盘》。上世纪四十年代,数学史家严敦杰查得此诗,并撰写《算盘探源》一文。其核心观点为:“元代已有算盘,可无问题。[1]”严氏将该诗作为算盘名称最早出现的书证。换句话说,严氏以为,该诗诗题中的“算盘”即为后世通行的用于珠算的计算工具——算盘。
此后,此诗多被作为算盘在元代行世的例证。国家重大文化出版工程《中华大典》实录该诗,
将其作为元代珠算行世的证据[2];有中国“珠坛泰斗”之称的华印椿以为,元代刘因的《算盘》诗与《元曲选》及《辍耕录》中相关算盘的记载,“都证明元代民间已流行算盘[3]”;当代历史著作写得分明:“元代已普遍使用算盘。刘因《静修先生文集》中有算盘诗[4]”;珠算和会计学教材中白纸黑字:“卷十一中有算盘诗一首[5]咏物诗大全”。其他大量的科普作品和珠算博物馆中也广为采用此说。
八十年来,刘因《算盘》为算盘诗水银泻地一般地渗透进各门学科,广布社会,传诸海外,似乎已成定论。然而,经我们研究,《算盘》为算盘诗并不成立。
(一)由主题来看《算盘》诗
自严敦杰称此诗为算盘诗以来,学界为之欣欣然,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对其可信度心存疑窦。严氏寻得该诗二十年后,即1964年,为抹去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疑云,珠算史家余介石请教多位古典文学家。甚如所愿,他不仅厘清了“瓮商舞”“饼氏歌”“执筹”“蔽簏”等典故,而且将该诗各句的含义大致揭示出来了。
原诗首句是说:不要像贩瓮商人那样盘算,以致中夜起舞,连瓮都踩破。次句是说:不要停
唱卖饼者的歌,要边做边唱自得其乐。第三、四句是说:像祖士少那样好财盘算,辛辛苦苦一世,究竟为什么呢?[6]
实事求是地讲,从典故的刨根问源,到各诗句的含义,余介石请教的结果确实接近正解。可惜的是,虽然细节和前提无问题,余氏却未能导出整首诗的主题——对工于算计的人和事物加以盘诘。即便在对《算盘》诗不足百字的解读中,“盘算”一词不止一次被拈出,终未从此一视角来考量此诗,也未能走出所谓算盘主题的既定陷阱。
对《静修先生文集》略加考察和研读,不难看出,刘因一直葆有清高傲岸的创作观。在《拟古》一诗中,他愤然斥责一班“白面郎”的“奴颜与婢膝”,“吮痈与舐痔”,无情鞭挞他们各种屈节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奴才嘴脸。态度不能说不鲜明,抨击不可谓不尖锐。从中可见刘因对追名逐利之徒鲜廉寡耻行径的深恶痛绝。联系到其《算盘》一诗,刘因依赖深厚的思想储备和学术修养,诗性敏感地捕捉到现实生活中一味沉迷于算计行为而丢失精神追求的社会积弊。经过一番可信的资料搜集和巧妙的艺术加工,他将对此种丑态嗤之以鼻的嫉愤情感和劝诫之意,凝结在一首字数精炼内涵丰厚的五绝之中。诗中,诗人从诗题就展开论战,直奔主题,即把题目“算盘”已作为抨击对象的前沿阵地。五绝的主体四句也紧紧围绕主题,次第展
开对算计行为的批驳。正是在批驳算计主题的指引下,“瓮商舞”“饼氏歌”“执筹”“蔽簏”等典故材料召之即来,成为拱卫主题的得力论据。前两句,从反面对两种故实不同而算计实质相同的典型行为加以讽诫,选典贴合主旨;后两句,从正面指斥工于算计者的低级趣味,讥斥入木三分。风格上,全诗不动声而暗寓讥讽。该诗篇幅至简,却能收到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强烈表达效果。
按照对工于算计的人和事物加以盘诘的主题来理解此诗主题与材料的关系,就会发现二者是高度吻合的。主题与全诗材料构成了一个有机和谐体。反之,如将“瓮商舞”等各项论据材料和主旨硬往算盘上贴,除寻算盘名称最早书证这一良好愿望可予理解外,作为计算工具意义上的诗题,与材料之间全然没有什么契合之处。
(二)由咏物诗特征看《算盘》诗
如《算盘》所咏为算盘,则该诗从分类上当归为咏物诗。咏物诗是托物言志或借物抒情的一类诗歌,与山水诗、边塞诗、咏怀诗、怀古诗等相区别。在中国,咏物诗有着悠久的文脉传统和严整的创作规则。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屠隆(1543—1605)认为,咏物诗“体物肖形,传神写意”[7]。他的这一论述颇为经典,倍受推崇。
体物肖形,即描摹事物,追求其形相似。这是对所咏之物外在形貌的诉求。中国文人最早的经典咏物诗为《橘颂》,作者屈原从枝叶、花蕊到果实,从颜到香味,对橘树进行了多维的外在描写,达到了“体物之妙”的艺术境界。杜荀鹤《小松》,前二句“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专写松苗幼时的形态成长,后二句才将笔锋拓开。王安石的《梅花》,写梅的安于一隅和凌寒怒放,状其如雪之白,赞其暗香可嗅。举凡汉民族诗歌史上的咏物诗,都比重或大或小地写其“形”。《算盘》一诗则自始至终未写及算盘的形状、质地、结构,未写算盘最具灵动感和标志性的算盘珠,甚至连算盘最基本的计算功能也未涉及。如果称这样的诗为咏物诗,恐怕先得修改咏物诗的定义。
传神写意,指不拘工细,不唯形似,着重生动逼真地刻画出对象的神情意趣。以刘因《围棋》一词为例,上片写棋声、弈者坐态和下棋时间之长;下片展现弈者与自然的对话、弈翁之意不在输赢的高蹈心态——“输赢都付欣然,兴阑依旧高眠”。《算盘》一诗则浑然不见通过算具来展现拨打算盘者的风神情态。当然,也不得不说《算盘》有着厚实的人文精神内涵,但它与算盘的外在属性并无联系,与基于算盘计算功能而生发的人文情怀毫无瓜葛。
除屠隆指出的两点外,咏物诗理论和创作实践还告诉人们:作者所咏之“物”,往往带有作者
的影子,甚至是作者的自况。《团扇歌》写“弃捐箧笥中”,诗中正有班婕妤自己被“弃捐”的身世;《马诗》所写之马与李贺个人,物我两契,怜马亦是自怜;《石灰吟》读罢,让人很难绝然分清所吟为石灰还是作者于谦本人。咏物诗所咏之“物”,与诗人的自我形象息息相关,甚至物我一体,高度融合。《算盘》一诗吟咏对象则是外指的,是对世间戚戚于算计之能事一众的慨叹和讥刺。从外在形象到内在精神,与刘因个人毫无干系。如强予挂钩,则只能让刘因自轻自贱,去做自己讥讽和抨击的瓮商、停唱饼氏歌的卖饼郎,去做工于算计的营营役役之辈。
(三)由用典看《算盘》诗
《算盘》首句运用了“瓮商舞”一典。据余介石所述,“瓮商舞”典故出自宋代赵次公的注。有个穷人只有够买一只瓮的钱。夜里,他睡在瓮中,心想若能卖出这只瓮赚到钱,便可再买到一只瓮。如此循环不已,卖出两只瓮便能变成四只瓮,卖出四只瓮便能变成八只瓮,以至于以几何的倍数无限地卖出买进,从而大获巨利。梦中,他情不自禁地跳起舞来,将瓮踏破。
同是这一故实,南宋施元之则是这样记载的。
世传小话,一贫士家惟一瓮,夜则守之而寝。一夕,心念苟得富贵,当以钱若干营田宅,若干蓄声妓,高车大盖,无不备置,不觉欢适起舞,遂踏破瓮。故今俗指妄想狂计者,谓之瓮算也。[8]
最后两句话系作者的评议。“妄想狂计者”,明明白白地揭示出典故的含义,精准地点到了该典功用的穴位。“瓮算”,顾名思义,如同梦里踏破瓮的商人一样地算计。仅从名称便可窥得施元之的用典之意。“妄想狂计者”和“瓮算”的标签,将“瓮商舞”一典的内涵揭示得淋漓尽致,刘因对陷于贪图发财痴梦者的态度也昭然若揭。
“蔽簏”一典出自《世说新语》。其“雅量第六”篇将祖士少与阮遥集两人相提并论。称他们同为集物癖所累,外人一时不能判断其雅俗高低。不过,后来情形有了变化。
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着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
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神闲畅。[9]
由此可见,祖士少聚财成性,全无雅量;阮遥集则格局高,感慨深。相形之下,便可看出祖士少痴迷外财、工于算计的人物个性。
同一诗句中的“执筹”也是用典。正如余介石征询专家意见所得的结论一样,“执筹”一典出自《晋书·王戎传》。
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而又俭啬,不自奉养,天下人谓之膏肓之疾。[10]
王戎“聚财”成癖、“算计”不已的形象跃然纸上。无论“蔽簏”中的祖士少,还是“执筹”中的王戎,其个性特征是高度一致的,都是斤斤于算计的悭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