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章
匣剑帷灯述豪举 狂花浪蝶遂幽欢
上回书交代到红英驰马,小二趺下驴来。你道红英为何忽如此高兴。便连陈敬也有些痒愔愔的光景?料读者诸君,都是眼明心敏的人,不消在下点明,必猜疑到国安忽去,这章华驿一夜光景,两个痴男女,便有些不可开交了。咳,俗语说:欢喜冤家。真真不错。从此,陈敬这条命,便归红英掌握了。诸君中倘若有风流自赏的,暗地里或遇着意外奇缘,快些小心着罢。这便是在下著书之意了。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且说陈敬听小二狂叫、跌下驴来,忙驻马回头。小二已撅着嘴跳将起来,一面带住驴子,一面骂道:“真丧气得紧!也不知那里来的一只屎鹰,忽的一翻翅,恰从驴脸边刷过,致我跌了一交。”陈敬笑道:“不打紧的,快些赶路!”说着,两人一气儿跑了四五里,赶上红英。却见由岔道上飞也似来了两匹骏马,鞍辔鲜明。前面马上,跨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头绾双髻,前发齐眉,圆田团一张俊脸,浑身密扣窄衣,手挽一张弹弓。后面马上,却是一位少妇。生得蛾眉皓齿,神彩四射,一身缟素,却是家常打扮。佩着轻弓短箭,扬鞭走米,与红英等逢个正着。两下各望望,就要过去。那丫头忽问道:“诸位从前路来,可曾见一
精忠传奇只猎鹰么?我们追寻多时了。”红英方晓得是野外打猎的。
却暗暗纳罕:这少妇英俊。……方要目语,小二却正触起气来,便噘道:“若不是那死畜,我怎的跌那一交!”那丫头问知所以,不由笑起。恰好有一只雀儿,飞落远树梢儿上。
丫头便道:“阿休气,我送你只雀儿玩玩好么!”说罢,开弓拈弹,“嗖”的一声向树打去。红英一望,不由喝声彩。原来那雀儿早伤翼落地,正在那里跳咯噔儿,小二不由裂开嘴憨笑。便见那少妇微嗔道:“疯妮子!快些去罢,张致的怎么!”那丫头舌儿一吐,两骑马风驰而过。
红英方在呆望,陈敬赞道:“果然名不虚得!强将手下无弱兵,这茹家武功真正了得的。只这少妇,便是那声闻四方茹南池老英雄的孙妇。等我暇时,慢慢告诉于你。”红英听了,越发纳罕。大家缓走一程,日将暮。便闻得远远人声浩浩,顺风吹来。不多时,便到了章华驿。红英抬头望去,果然好一处热闹集镇。但见:
街衢洞达,阑阗喧阗。地处水陆之冲,人集王方之众。尘埃匝地,车如流水马如龙,歌吹沸天,袂张戍惟汗成雨。妖姬倡女,挟瑟弹筝,坐贾行商,连廛溢市。
真个是灯火万家迷夜月,舳舻千艘沸江潮。
原来章华驿临江据地,商贾云集,四条长街,是有二十里长,本是荆襄之间有名巨镇。那鱼盐竹木、各种庄行生意,十分发达,真有日进斗金之势。因此,四方人都想在此捞点油水。所以各种生意行头,甚是难作。非有些听头儿舶,便被劲胳膊挤掉,休想站得住脚。据故老相传,此地便是当年楚王章华台的遗迹。所以楚人剽悍之风,到今犹在理。
这也不在话下。且说红英等缓辔入镇,转过一条长街。
那街头上却有几家客店。这当儿各店接客伙计,都眉飞舞,两只眼东张西望,一手叉腰,一手附了耳根,拚命价乱喊道:“这里来罢!我们这里茶水周到,菜饭适口,不图挣钱,图个名头。你老进来瞧罢!”接着,迎门火灶上,刀勺釜砧,响成一片。厨司务手忙脚乱,百忙中还来个标劲儿掐起半勺油,“轰”的声向灶跟一泼,一振手腕,将菜颠起尺把高,然后连菜带火,一阵胡掳。店伙接了,开腿便跑。随即又有报菜名的,拉了长调儿,猫声狗气,乱作一团。红英等稍一停马,业已有一家店伙奔上,不容分说,带了马便走,直入中间一所店中。陈敬一望店额,却是“长春客店”。院中十分宽洁,一带正房,都有单问儿。当时纷纷下骑,先捡了两间儿。其中几榻干净,颇颇严密。只是满墙上歪歪斜斜,都是些题咏,还挂了
一幅“吕奉先大闹凤仪亭”的画轴。小二早将行装卧具分两处安置停当。接着,店伙穿梭似问茶问水,闹了一阵。掌上灯烛,酒饭已备,红英等随便用过。
那时已更鼓初动,街上喧阗,越发起劲。陈敬与红英闲谈几句,信步到店前一望,只见这集镇夜市,十分热闹。恰好有一个老客人,衔着烟筒,负手走来。陈敬便与他攀谈起,知他是店里的长年老客,便道:“此地想是终年间如此繁盛么?”老客道:“也不见得哩!因明日此地有点没要紧的事,闲杂人都想瞧瞧,所以显得人厚起来。其实是扯淡一大堆,左不过是要骨顿,狗咬狗的事罢了。”说着叹道:如今世界,通没些王法了!青皮们随便打降。便如此间,还有个甚巡检官儿,他何曾敢出个大气儿!”陈敬道:“老丈说的毕竟是怎么回事呀?”老客道:“论起理来呢,究竟是这岔儿的不对。你想人家好端端作着生意,他就想一把夺去,怎的不挤事呢!”陈敬急躁道:“老丈……”老客道:
“便是这镇上有个施家鱼行,单是各处分行,便占集了二百余人,不消说获利甚厚。主人名叫元昌,当年也是个豪横脚。近来性气平了,在地面上很不错。大把价钱用去,贫苦人倒沾些光。不想近来有个地痞单回回,绰号‘紫金钟’,手下十分了得。据说是得金钟罩的内功,不避刀剑,却也没人试验他。在镇横行,非止一日。因见元昌鱼行,垂起涎来,先使他
同党致意,要借五万银两。你想施元昌也是个龙脚,岂有不懂窍儿的?当时却一团和气,对来人说道:‘施某交结半生,这区区五万银,便把去与单兄用了,也不算怎么。却是恐单君意不在此,便烦转致单君,明白说来。或有些怎么花样,尽管明示。这等小事,也不值得藏头露尾。’说罢,一拱手,竟将那来人给赶了出来。那来人抹了一鼻子灰,自然向单回回如此这般一说。单回回顿时暴躁如雷,道:‘这厮却不识好歹。我本待得银罢手,今他既乖觉,我便连根掀倒他,还怕他咬掉我卵不成!你便去向他说,我们十日后摆场打降。也不须抡刀动斧,集人帮助。这十日当儿,尽他寻求豪杰。若胜不得我的拳脚,没得说,他那爿鱼行,应让我作哩!’”
陈敬道:“噫!这姓单的竟是个岔儿啦!”老客道,“那知这一下子,也碰到岔儿上咧!当时那来人唯唯,跑去一说。施元昌真不含糊,满脸生痛地笑道:‘好!好!便是如此。
这赌儿却赛得有趣。但是在下有这鱼行作彩,倘单兄输了,却拿什么来说呢?’那来人略一沉吟,道:‘他也曾说来,如若不胜,他便约手下一帮人,永不踏章华驿的地面。’元昌喜道:
‘如此甚好。’便送出那人。自家盘算一回,暗喜趁此机会,正好为地方去害。便准备丰盛
礼币,又约齐各行商家,大家公写了一封聘函,派了机警仆人,飞马向黄冈茹家去请茹小娘子。”陈敬道:“哦!”
正说到这里,忽见街上人一阵乱跑。接着五六匹马,风也似驰来。前面马上,却是两名精壮家丁,一的短衣快靴,青绸包头,高擎两文火把。就一片火光中,早见道中所遇的那弹雀丫头,左臂上架着一只苍鹰,与茹小娘子扬鞭走来。后面潮水似跟定许多闲人,一面跑一面乱噪道:“你看人家这茹小娘子,何等安详。这方是大手儿哩!不像那半瓶醋,只曾拉个四门斗儿,便吹得乌烟瘴气。”老客悄指道:
“说着张飞,张飞就到。这位少妇,便是从茹家请来的。今天出去打猎,这当儿方被施家人接迎转来哩。”陈敬本来认得,当时随口唯唯,慢步踅回红英室中。只见案上灯花,颤巍巍结得鬼眼似的。红英斜倚榻上,杏眼蒙陇。一臂拄枕托腮,一手拈着腰带,斜伸胯际,前襟翻起,露出水红洒花湖绉裤儿。下穿平底鞋子,尖翘翘销魂荡魄。陈敬情不自禁,剧踅到榻边,觑小二不在左右,方低下头去,要吻他腻颊。
忽见他梨涡微晕,鼻翘儿一掀动,嫣然微笑。口内呢喃道:
“你,你……快躲开这里!”说着,仍然酣睡。
陈敬不欲混醒他,便依然踅向店门,又信步到街坊上各处游玩一回。虽是小镇店,夜市倒也十分热闹。一处处酒楼茶肆,坐客如云。陈敬也踅入一家茶肆,晶茗歇坐。但听得客人们纷纷讲说茹小娘子,陈敬此时心念红英,也无心去听。
少时会了茶钱,慢步回店。以为红英定然醒来咧,那知进屋一看,红英尚在未醒。陈敬便推醒他,低低数语,她似笑非笑,满颊飞红,只咬着牙儿,一指戮到陈敬额上,低唾道:
“你敢去指挥小二,我便……”又笑道:“想起来,方才梦中踹杀你也好,省得惯来歪厮缠。” 陈敬听了,越发得起意来。正要老实实去亲吻他,却听得小二飞也似地跑来,一面嚷道:“好雨!好雨!”红英忙推陈敬站起,倾耳一听,果闻得浙浙沥沥。这当儿小二已笑嘻嘻踅人,陈敬便一整面孔,吩咐道:“那边马棚旁有间房儿,你便在那里去宿。这等泥滑滑的天气,添个夜料儿,岂不就近方便!单靠那店伙,是不中用的。”红英笑道:“不、不……”陈敬急道:“你、你……”红英头儿摇得拨浪鼓一般,两只耳环,荡来荡去。掩着嘴儿道:“不去,不去!”却弄得小二摸头不着,只管嘻开嘴看他两人。
正这当儿,恰好店伙走来泡茶。那雨也紧了一阵,一会儿已住,只潇潇飒飒,如春蚕食叶一般。陈敬道:“时光不早,也好安置了。小二莫要耽延,便携了卧具去。”说罢,暗向红英
一瞟,只见他一手掠鬓,却没搭腔,只岔着问陈敬道:“你方才那里去来?”陈敬这一喜,顿时心头七八下,没口子应道:“便是方才与一个老客闲谈。”小二道:
“如此我便去了。”陈敬忙道:“罗罗嗦嗦!”那知小二却偏不着忙,一般地慢腾腾斟了两杯茶,置在红英等跟前,)才携了自己卧具,就马棚旁室内睡冷床去了。咳!看起来这“善体入意”四字,真不易作到的!你想一个人的心思,曲曲弯弯,种种变幻,自非他肚里蛔虫,那里能隐微都知!俗云:急惊风撞着慢郎中。乍看来,是人家没紧没慢。其实,是自己无端心急哩!
闲话少说,且说当时陈敬好容易待小二去了,一时间反抓不着话靶儿。红英明知就里,偏不去睬他。只觉这当儿心跳耳热,眼皮儿不敢抬。仿佛陈敬有百亿化身,旋绕他左右,只得怔怔地听那雨声。陈敬这时,亦复起坐不安,只尽力子灌了两杯茶,稍觉火气清爽。 一时间相对寂寞,倒如深宵赏雨,大家想些诗句似的。偏搭着清风徐拂,灯焰摇红。那雨一滴一点敲到两人心头,真另有一番滋味。有词人《蝶恋花》一阕,单写这细雨光景道:
江海茫茫春欲遍。岸上无人、野寒来浅。向晚因风一川满,兰闺柳市芳尘断。越女含情已无限,洒雾飘烟、天畔登楼眼。此夜断肠人不见,纱窗只有灯相伴。
当时两人怔了一回,还是陈敬忽想起话岔儿,便重申一伺道:“便是方才与一个老客,闲谈了一番。”红英低唾道:“没得碎嘴儿!我早听得了。”说罢双眉一舒,“格”
的一笑。那陈敬两只脚不知不觉凑向红英跟前。一抚他肩背,失惊道:“了不得,怎这样阴凉雨天,还不加个半臂儿!明日到我家,似这样没娘孩儿一般,那还了得!”红英笑道:
“很不劳挂心,我也未见得赖在你那里。说这样屁话怎的!”
陈敬听了,无意中抬头向壁上一望,不由抚掌大笑道:“都是的,无端说屁,引得满墙闹起屁来。”红英诧异,忙定睛望去,原来墙上不知那个酸子,闲得没干,大书几句道:“满墙都是屁,险把墙崩倒。为何墙不倒?那边顶住了。”真挖苦得入骨。红英见了,回头去望陈敬,恰好含了一口茶,不由“噗哧”一笑,喷了陈敬一脸。只这一笑,两人方舒眉展眼坐下来,款款密密,谈将起来。 陈敬便将方才所闻紫金钟明日打降之事,说了一遍。红英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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