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很长时间,我武断地认为我的父母之间根本不存在爱情
  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事是父亲要一件紧要的物件,诸如粮票、布证、交了公粮的小票票此类东西时,母亲胖胖的身躯弯成90度,脑门朝向那个黑板柜开始翻。红包袱、花布包袱一个一个打开又系紧,母亲在一块布里头用手摸过,在另一块被面里摩挲过,没有。豆大的汗水顺着母亲的额头流下,1100度的近视眼被汗水浸湿的什么更看不清了。嘴里还在小声说着:“你给我了,前天搁的,我记得清清的在这里夹着,咋就寻不见了呢?”其他人噤若寒蝉,没人敢吭声。几分钟过后,父亲终于失去耐心,开始咆哮,地动山摇,柜扇摔在了地上,母亲被一把推了个趔趄,站在一边,父亲亲自。大多时候,父亲着了,骂声喋喋中气咻咻出门走了。此时,全家长舒一口气,才开始有人走动有人说话,母亲开始打扫“战场”,整理她的家当。“妈,你下次放东西给我说在那儿搁着,我给你记得牢牢地。”母亲笑了,再次放东西时并没有给我说。因此,隔一段时间,相同的场景会再次上演。
  父亲是在家里甚至宗族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话不多但很威严,在母亲面前更是说一不二,母亲惧怕他。有一年腊月二十三杀了年猪,接了猪血,要蒸血粑粑吃。烫面做底,里面放了剁碎的白猪油,还有葱花,松软可口,父亲很喜欢吃。但猪血还是要放酵面发,第二日再搁碱面中和,猪血红,看碱水的轻重就要靠手感和鼻子闻了。母亲视力不好,碱面搁重了,血粑粑蒸黄了。父亲还没走到家门口,母亲便吓得出了一身汗,慌张中唬的把一个瓷盆没抓牢掉倒地上碎了。父亲发脾气骂人了与否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个摔碎的瓷盆被母亲念叨了好久:“都怪我,光溜溜,用了几十年了,真可惜。”
  牵牛耧地走偏了,父亲在地里骂母亲;扬麦掠糠扫把重了,父亲一木锨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烤烟定晚了烟叶黑了,父亲会把母亲做的饭扣地上……十几岁时读小说看到关于爱情的篇章,我总在想,母亲一定后悔嫁给了父亲,过日子提心吊胆。奇怪的是母亲经常笑不离口,爱情的不幸似乎与母亲无缘。
  “妈,谁说媒把你嫁给了我大(陕西方言指父亲)?”我好奇地问。“你舅爷。咋,不好?”“成天骂你,还好?”母亲笑着对我说:“你大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能行人,家里日子不好把年龄耽搁了,才匆匆忙忙娶了我。妈高度近视,嫁给你大是妈的福分,妈命好。”母亲告诉我,生产队里和她一起锄玉米地,云霞姨悄悄对她说,你男人长得体面,本事大,把一个队
都管的好,其他婆娘都说你老王嫂子有福。云霞姨和换朝叔相亲时,叔坐在炕上,家里说感冒了。云霞姨看男方浓眉大眼,日子殷实,就答应了。谁知结婚时才发现换朝是个矮子,个子才及自己胸前。唉,云霞一辈子都觉得窝心。母亲认为父亲虽然脾气坏,可是个多能干的人啊,红白喜事,分家养老,谁家不请他主持。“你大骂人,那是养活自己的六七个弟兄姊妹和你们这六个崽娃子累的,不向我发火向谁发呀?你这个瓜女子,好好念书,让你大脸上有光彩。”母亲款款说来,让年少的我第一次明白了“理解”“福分”这些词的含义。
  细想想,母亲在40来岁就患上了高血压,家境再艰难父亲也没让母亲断过药。87年春天,父亲带着母亲去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看病。用自动测量血压仪检查,一天240块钱,母亲舍不得做,父亲一声令
下她就背上了那个像水壶一样的东西,然后带着她去逛动物园,“那蟒蛇都有水桶粗,大象园里和咱牛圈一样臭。过街道时,车太多了,吓得我不敢迈步子,你大把我手攥得紧紧的。”这些是母亲回来告诉我们。我至今记得回来开了一种药,叫西比灵,杨森制药生产的,一块四一粒,县医院当时都没有卖的,太贵了,父亲却一次买了两盒40粒。“你大胡花钱,不知道顶用不,就买了那么多。”多年以后,我站在小寨人潮汹涌、车流滚滚的十字路口,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艰难过街的画面,我想起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禁不住泪流满面。
  六个儿女终于养大成人了,父母却老了。奇怪的是父亲的脾气渐渐没了,母亲的脾气倒大了。回娘家时发现,母亲支使父亲抱柴烧锅,喂猪烧炕,还经常在我们面前诉说着父亲的不是,似乎全世界只有她是对的。父亲倒很坦然,有一次当着大姑的面竟然笑着说:“我年轻时把你大嫂骂多了,跟着我受苦了,现在儿女都向着人家,我惹不起。”大姑随声附和:“嫂子,你现在翻身了。”没变的是母亲每天早早起床,替父亲烧两壶开水,泡一壶浓茶。早饭炒两个菜,温一壶酒。“妈,你吃肉。”“我不吃,叫你大夹馍,妈高血压不敢吃肉。”没变的是无论母亲何时走亲戚,父亲都跟着,衣兜里给母亲装着降压药。少年夫妻老来伴,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去看他们,父亲一见面就告状:“我昨天打牌回来迟了,你妈就嘟囔个没停。”我问母亲:“我大打牌,你把自己身上的零钱都赞助了,这回为啥有意见了?”母亲凑到我面前,轻轻对我说:“你大回来时都晚上七点了。我到房后面瞅了好几回了。擦黑时公路上车多车
灯耀眼,我害怕……”原来几个月前对门的老叔犁地回来,恰好黄昏时被大卡车当场轧死,母亲是替父亲担心,但又不敢说出口。
  我久久无言,朴素的爱让我感动,我多么希望二老一直这么搀扶着安度晚年啊,可2005年的农历五月初一,一切都改变了。父亲不幸被查出来罹患胃癌,当天下午六点,母亲突发性脑溢血倒在了家里。住院期间,父亲住在医院北二楼内科,母亲住在医院南二楼的心脑血管科。父亲挂完针来到母亲床边,一边给母亲喂水一边说:“你瘫痪了我伺候你,我能会做饭。让孩子们买个轮椅,我把你推到村子去逛。”母亲目不转睛的望着父亲,说:“我把你害了几十年。你看你头发长了,快去理吧。”十几天的抢救,母亲还是在五月十三日下午四点离开了我们,走时才63周岁,父亲轻轻为她阖上双眼。母亲过世后,我们常想,父亲的病情不会也没来得及告诉母亲,为什么她在那一天偏偏就得病了呢?二说:“大得病了,咱们都以为不要紧,只有妈心里最清楚,大日渐消瘦,又住院了,她料想大得了不好的病。一宿不眠,诱发了老病。大是妈一生的靠山,山倒了,妈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了,她不指望也没打算靠咱这一帮儿女。妈心里清楚着呢。”
  母亲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房檐下再也没有人坐在那里纳鞋底了,案板前再也没有人给父亲擀宽片片面了,房间里再没有人拿着抹布到处擦了……父亲的心更是空旷一片。八月的一天,父亲当着我和弟弟的面把中药倒了,从此他拒绝服用任何药物。十月初,病魔折磨的父亲没日没夜地疼。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手砸在炕上,面向墙发出了哀号:“大呀,妈呀,小妮(大的名字)她妈,你把我叫上走。
我难过的很!”听者无不落泪。那无数个难熬的日日夜夜,在心底里陪伴父亲的也许只有母亲。农历10月20日凌晨5点,大雾弥漫,父亲走完了他辛劳的一生,追随母亲而去,享年68周岁。此时距离母亲离世仅仅五个月。一年之间,我们兄妹六人成了没父母的孤儿。关于母亲的散文
  他们走了,在每一个阴天和晴天里,在每一个节日和普通的日子里,在我过的如意和艰难的日子里,我灵魂深处默默倾诉的对象是相同的——那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相信,我们兄弟妹的酸甜苦辣他们一定知道,他们在那个世界为儿女们祝福。我的父母和大多数在这黄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一样,最终要回到那片土地。可他们一起用心走过,让短暂辛苦的人生充满了温情,亲情,爱情。
  至今我还记得他们离世的那个暑假,父亲站在村口,邻村一个过路的老头问父亲:“老哥哥,听说老嫂子过去了
?”瘦骨嶙峋的父亲轻轻叹口气:“哦,哦……我把家折(she)了……”母亲,就是父亲心中的家。家,就是父母对爱情的全部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