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湘西》的空间书写
作者:赵彩云
来源:《文学教育》 2021年第11期
    赵彩云
      内容摘要:沈从文以其自身经历与生命体验,从纪实性角度出发创作的散文《湘西》,以独特的空间和文化视角,建构并阐释湘西世界,竭力揭开湘西的神秘面纱,用质朴含蓄、真挚且最符合人性的自然方式,书写湘西的原始性、宗教性、特异性及地方人民的生命力与厚重感。《湘西》展现了以地方特为基准的包含有社会空间、文化空间、精神空间等的一个大的“属人的空间”。沈从文再现与重构湘西的同时,也潜在隐含了民族忧患意识和对生命感知的悲悯情怀。
      关键词:沈从文 《湘西》 空间书写
      空间是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其“不仅仅是一个名词, 也是一个内含着社会生活和生产关系
的动词;它也不再止步于静止的地理或物理概念,而是一个复杂的变动不居的社会概念,空间成为一个流动性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了动态的变化以及种种矛盾和异质性,社会关系和社会秩序在这个过程中进行重组和建构”。[1]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从三元辩证法的角度将空间划分为:物理空间(如自然和宇宙)、社会空间、精神空间。“空间是复杂多重的,它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既是真实的,又是想象的,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既是实在的,又是隐喻的。”[2]人作为空间的主体,以生产劳动和实践活动创造了一个“属人的空间”。人之存在于空间,赋予空间地理、社会、物质、文化和精神层面的意义,但空间也以其特异性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制约着人的发展。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人与空间存在“力的相互作用”。沈从文生于湘西,青年时期成长于湘西,在湘西生活了近20余年。湘西独特的地理环境、人文风情、民俗文化等塑造并影响着沈从文的秉性养成和情感体验。神奇、浪漫、多情、刚直的湘西赋予了沈从文真挚细腻、浪漫开拓、质朴自然的诗人性格。20岁之前,在湘西的独特人生经历与生命感知体验,沉淀了沈从文厚重宽广的指向人类共性情感的“悲悯情怀”。因为对故乡湘西爱的深沉,所以沈从文在众多作品中表现出了隐含的“忧郁”与“思虑”。散文《湘西》,书写了沅水流域的人与事,夹杂对历史的体察。在表现湘西世界纯朴健康、原始美好、自然人性的同时,也不免流露出对湘西未来发展前景的担忧与思考。任何事物的
发展都是双向的,必然会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但社会总归持向上发展的态势。在这一过程中,立足历史,以内在文化为基点,打破外界对传统空间的固化认知,重新表征空间,是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
      一.独特的地理空间
      地理空间是人赖以存在的必然场所。人作为空间的原点,在不同的地域,创造了独具特的空间,赋予空间价值与意义。而“地方”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某个特定场所,还包括人对地方的情感体验与生命意识,它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维的,物质性是枝叶,社会性、文化性、历史性是主干。特定地理空间影响并塑造了特定时期文学家的创作活动与形象书写。谢纳在《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中提出:“文学艺术并不是对空间的简单再现式反映,它直接参与空间社会性、历史性和人文性的建构,赋予空间以意义和价值意蕴,成为空间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文学表征的参与促使空间发生意义的转换,产生不同的空间象征意义。”[2](P86)地理空间以其独特性、丰富性带给文学家创作体验,使其以文学的形式表征地方的文化、历史、政治、经济、人事活动等,其文学艺术蕴藏的地方情感记忆,既是个体的,又含有集体经验。
      湘西地处我国湖南省西部, 位于湖南、贵州、四川三省交界处, 西部与云贵高原相连。武陵山脉贯穿全境,周围山环绕、山峰耸峙。酉水、沅水、澧水、武水等多条河流纵横交织,养育着靠水吃水的湘西百姓。地理位置偏僻闭塞,生存环境荒凉恶劣,交通阻断,长期与中原文化脱离,经济落后,又不断被边缘化,故自古以来就被外界视为蛮夷之地。虽崇尚侠义刚直、醇厚朴实,善意正气之风,但因处于边鄙荒野之地,信息闭塞,文化落后,思想愚昧而保守,信奉巫术鬼神。外界对湘西的印象或想象“(一)湘西是个苗区,同时又是个匪区。妇人多蛊,男子特别欢喜杀人。(二)公路及坏,地极险,人极蛮,旅行者通过,实冒两重危险。(三)经过辰州,那地方出辰州符,出辰砂。且有人会赶尸。若眼福好,必有机会见到一死尸在公路上行走,汽车近身时,还知道避让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样!(四)地方文化水准极低,土地极贫瘠,人民蛮悍而又十分愚蠢。”[3](P334)特殊的地域环境加之外人无知的云云之言,使湘西无形之中成为了一个“充满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织野蛮与优美”[3](P334)之地。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提出“他者=一种可能的世界”。[4]相对于外界而言,湘西正是这样一个神秘、隐晦、原始的异质世界。
      沈从文构建湘西世界的同时,有意地突出湘西的地方性,也力求打破外界定型化的认知。湘西的神秘于中国社会来说是特殊的,但对于广大的西南地区而言,它又是普遍的,于
特殊中见普遍,使湘西更具现实意义上的不可复制性和独特性。沈从文在《湘西》中,以纪实性的文字,再现了湘西地域真实的人与事,民俗文化记忆与地方经济概况。湘西人自以为贫穷,但湘西的桐油、茶业都有出产,地下蕴藏着媒、铁、银、汞、金等矿产资源。只因湘西人在外界多重声音中,被影响和同化,潜意识中“自卑自弃”,安于现状。湘西世界需要冲破桎梏,需要被自然而真实地表征,需要外界重新定义与认识湘西。正如沈从文在题记中怀着恳切之心所言:“觉得故乡山川风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俭耐劳,并富于热忱与艺术爱美心,地下所蕴聚又如此丰富,实寄无限希望于未来。”[3](P330)地理空间会在自然层面影响并制约人的生产方式,塑造人的自然个性。但沈从文重拾历史与成长记忆,怀着美好、热切之心和体察审视之情,对湘西“未来”之况投去深深的悲悯与思量。“如果一个人想对半个世纪以前的湘西有真切的形象的了解,那最好看看沈从文的散文。”[5]地域特征,不仅带给他者模式化的认识,也潜在影响地域主体对自我的认知。因此,从地理空间角度打破固有的地域文化记忆,是从外而内双向进行的。孙湘
      二.社会与文化空间
      人类的生产实践活动赋予空间以社会的价值与意义,因此空间既具有自然地理性,又具
有社会历史性。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是社会生产的过程,理解空间的前提是把社会空间放在特定的社会历史阶段,每个阶段都有其特定的生产方式,并赋予空间不同的意义。同时,空间的生产是一个过程,可以通过研究历史来研究空间,即历史发展中社会关系和社会空间的演变。”[6]社会空间不是单一固定的,而是随时间和主体不断变化、改进的。人作为主体,其日常生活、生产方式、情感体验等构建了多元化的社会空间。而社会空间的存在,离不开文化空间的意义建构。2001年教科文组织将“文化空间”定义为:“一个可集中举行流行和传统文化活动的场所,也可以定义为一段通常定期举行特定活动的时间,这一事件和自然空间是因空间中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的存在而存在的”。[7]文化空间,是具有表征意义的,它既可以是一种符号,一种象征,又可以是与生活融为一体的民俗活动与宗教信仰。
      1.日常生活书写
      《湘西》以其文化与历史性、回忆与纪实性,再现了湘西一带百姓的日常生活。湘民依山傍水,以“水”为生,自然纯朴,贫穷安逸,愚昧刚直的居生活。首先,书写了以地理特征为主的湘民的“水上生活”。《常德的船》中既描写了船的种类、大小、形状、作用等,又描写了水手以“船”为生的水上生活。上下行的船被用来载人和物,是与外界联系的必要纽带,
而船也构成了一部分湘民的日常生活。“水手多强壮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骂野话。下水时如一尾鱼,上岸接近妇人时像一只小公猪。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样做得极有兴致。船上人虽多,却各有所事,从不紊乱。舱面永远整洁如新。”[3](P341)水手常年行船外出,经济收入虽一般,仍养成洒脱随性的个性,赚了钱就上岸竹楼上的妇人潇洒,生活的目的似乎就是用最原始的自然方式,及时享乐,释放欲望与天性。沅水不仅为这水上汉子指引生活行进的方向,也滋养了他们剽悍、自然、洒脱、雄性、无羁的性格。日常生活中的大事小事、商业贩卖、吃酒闲谈、娼妓娱乐,甚至婚丧嫁娶都可在水上进行。“船上有招纳水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卖烟和糖食、小吃、猪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卖卜的,圆光关亡的,无不可以从这种船上发现。船家做寿成亲,也多就方便借这种水上公馆举行。因此,一遇黄道吉日,总是些张灯结彩,响器声,弦索声,大小炮仗声,划拳歌呼声,点缀水面热闹。”[3](P346)湘民的日常生活与沅水息息相关,同样“水”也放大了湘民淳厚朴实、安逸满足、真实美好的自然秉性。水手在风花雪月、日复一日的行船中途中耗尽生命;岸上人在水的哺育中静默的活着;日思夜想的盼头在水上,希望也在水上。其次,书写了日常生活中的女性主体。湘西的女性,是多重身份的结合体。既是女性层面的女儿、母亲、妻子等身份象征,又是家中苦力、劳力、生活的支撑者。湘西人重游侠尚武风气,其男
子具有楚人刚直峻急的军人气概,大多十几岁从军出走,或是为人夫后随军队远行,独留女子在家中侍养老少。由此而来,女性是湘西普通人家日常生活的主宰者。《常德的船中》中“妇女在船上不特对于行船毫无妨碍,且常常是一个好帮手。妇女多壮实能干,大脚大手,善于生男育女。”[3](P344)《沅陵的人》中“凡其他地方男子所能做的劳役,在这地方统由女子来作。公民劳动服务也还是这种女人。公路车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参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干。”[3](P350)在一定程度上,女性承担了日常生活的主要事务,以其独特的“母性”力量,教养子女,维持生活,在湘西整个社会空间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湘民的日常生活,安逸而朴实,重军轻商,耻于言钱,集体崇尚悲悯向善的情怀。楚人气质使其耽于幻想,简单而美好,率性而耿直。周家幺妹不顾先前许配的成衣店学徒,只因一眼的喜欢,义无反顾地跟着团长,成为其妻子,率真洒脱背后,正是湘民秉性的体现。而正是这些不足入眼的小事与生活片段,重构了原始美好、刚中带柔、质朴淳厚,带有浪漫情结的湘西世界。正如刘一友先生所说:“湘西是个悲天悯人,深情爱美的世界。”[8]
      2.民俗文化表现
      民俗文化是一个地域或者民族的精神支柱。对湘西而言,了解其内在民俗文化,从根本
上打破外界的认知,是极其重要的。“湘西的文化特征和沈从文的文化秉赋是一种杂糅了当地的多种文化因素而又以楚巫文化为主的文化。”[9]沈从文湘西系列散文对湘西民俗文化记忆的挖掘与书写, 让外界看到了湘西民俗文化风情的独特性、生命力与底蕴感,力图从文学的角度表现内在的文化,让外界由内而外的了解真正的湘西。“民俗文化记忆是一个族社会心理与存在意识凝结性结构的典型体征, 反映着该族共同的精神历程、思想观念与价值诉求, 是维系族存在与发展、团结与进步的最为宝贵的文化历史资源和精神情感纽带。”[10]物质民俗作为文化的载体,彰显着集体文化价值与身份认同。同时,物质民俗从侧面展露了人的性格养成和生活习惯。沈从文诸多湘西特散文通过对地方物质民俗如船、城墙、吊脚楼、庙宇、服饰等的描写和介绍,阐释了湘西物质民俗的历史背景和地方特。《常德的船》通过详细介绍沅水流域最具代表的常德的船只,来展现独具特的湘西民俗文化。文中书写了“桃源划子”“洪江油船”“白河船”“盐船”“乌江子”等各种船的形状、大小、载重、运输、行驶等的具体情况和特点,又加之描写人事,表现船主、水手及坐船人等的性格习性,诗意且真实的再现了湘西沅水流域的民俗风情与文化记忆。文中以水喻人,用船写人,在深刻表现物质文化史的背后,表露了湘民独特而深厚的生命意识。“我赞美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
倘若还有什么成就, 我常想,教给我思考人一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11]沅水不仅承载了湘西民俗文化记忆的悠长画卷,更包容着对生命的体察与感知。
      宗教信仰是民俗文化记忆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独特的地理环境赋予湘西神秘原始的宗教意味。天人感应、人神共娱、巫风盛行、迷信严重的湘西地域,自然也表现出愚昧落后、保守封建的文化思想。《泸溪·浦市·箱子岩》中描写了盛大的酬神戏场景。酬神戏的扮演者是苗人巫师,参与者有木匠、泥水匠、屠户、成衣人等民众,戏曲的演唱:或相互问答, 或共同合唱,演唱时间在夜晚火燎下举行且唱到天明,整个演唱诙谐、快乐、轻松,贴近生活。神巫“穿朱红绣花缎袍,手拿铜剑锦拂,捶大鼓如雷鸣,吭声高唱,独舞娱神,兴奋观众”[3](P375),再现了盛大的人神娱乐场景。但娱神酬戏背后又隐含着湘民的愚昧、无知、落后,缺乏理性,且不思进取的思想。“虽生活于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却将不免与自然同一命运,被另一种强悍有训练的外来者征服制驭,终于衰亡消灭。”[3](P376)沈从文在书写湘西民俗文化的同时,也不免对湘西现状投去深深一瞥,传达出了浓郁的民族忧患意识,与对湘西未来发展的隐忧之情。如湘西不思进取,不求改变,不撕去麻木愚昧的面纱,将被现代文明逐渐边缘化。《凤凰》揭露了湘西民俗被神秘化和妖魔化的现象。沈从文立足于阐释凤凰地区巫术文
化,解读其巫风巫习,以此重新树立外界对湘西的认识观。通过具体事例详细描写了苗人“放蛊”“落洞”“决斗”等民俗文化,揭秘外界眼中的“神秘湘西”。书写湘西的“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3](P403),原始宗教与愚昧无知背后展现了湘民质朴热烈、率性坚毅、生死达观、自然个性的民俗文化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