遒媚劲健
作者:李慧
来源:《丝路视野》2019年第07期
        摘 要:王羲之用鼠须笔、蚕茧纸所书的《兰亭序》,实是魏晋思想的一种绝佳之精神迹化,是晋人玄思、自由放逸、超然物外、死生情深、妙契自然的时代符号。《兰亭序》的美学特征,即“遒媚劲健”。本文从魏晋时期的书论中解析“遒媚劲健”的美学内涵,试图探析“遒媚劲健”的原义及与其时代相关的书法审美特征,发现“遒媚劲健”是神采与形质、风骨与媚趣、天然与工夫、筋韧与意韵相结合的一颗美学结晶。
        关键词:王羲之 兰亭序 遒媚劲健 美学
        从历代有关《兰亭序》的文献中,梳理出人们对《兰亭序》美学特征的观点。如下:
        1.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兰亭记》:遒媚劲健,绝代更无。
        2.宋黄休复《茅亭客话》卷三《兰亭会序》:笔迹遒媚,劲健绝代。
        3.宋高宗《高宗皇帝御制翰墨志》:遒媚劲健,绝代更无。
        4.宋王柏《鲁斋集》卷五:遒劲圆健,已备其美。
        5.宋释适之《金壶记》卷中:遒媚劲健,绝代更无
        自卫夫人在《近奉帖》中提出“遒媚”此一品目,来品评王羲之的书法,历代以来人们几乎一致认为《兰亭序》的美学特征即“遒媚劲健”。人们还用与“遒媚劲健”相近的“遒润”“婉转妍媚”“遒劲”“劲媚”“骨力婉媚”等审美概念来评述王羲之的书法。本文试图从字义及魏晋书法理论与“遒媚劲健”相关联的审美概念中,做一些内在的探究。
        一、释“遒”
        说“遒”即是“劲健”,形成同义复词,古人评《兰亭序》“遒媚劲健”,四字中有三字词义相同,似乎不通情理。《正韵》亦作“劲健”之义;但《正韵》是明初之书,对“遒”已经是被泛化的理解。要弄清楚“遒”的真实意义,还需要从魏晋的语境中及其时代的审美概念中去理解,否则就不能真正理解“遒”的内涵。
        (一)“遒”之真义
        我们可以从与“遒”字音义都一样的“趥”字寻其意义。《集韵》又特别指出“趥”是“徒行”也。质言之,遒就是紧步而行的样子,由此才生出“迫”“急”之意。大文学家之中,最喜用这个“遒”字的,当推宋玉。他说:“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这是《九辩》,注家王逸说:“年岁逝往之若流也。”这种注,真是好极了!由此可悟,“遒”即逝往若流的一种形容——正是急行之貌。最有意思的是,稍后潘岳作《秋兴赋》也说:“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文选》善注引《九辩》之后,先说毛苌《诗传》谓“遒,终也”,后说《广雅》谓“遒,急也”。显然他是觉得《诗传》虽是一种权威,必须排列在前,“终”之一义在此与文中的神情不合,故又引“急”义,为之补正(而这个补正很重要。前引鲍照诗,原句云“鳞鳞夕云起,猎猎晓风遒”,“起”和“遒”都是动态,最为明白)。快步行走——“遒”的本义已明。
        (二)遒与气的内在关联
        释“遒”还需要联系到“气”,它们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联。汉人视“气”为天地万物生成、变化的根本,如王充《论衡》:“人禀元气与天”,“人之善恶,共一元气”;魏晋时期有些思想家(如阮籍、嵇康),其学说还受到这种元气论的影响。不过,魏晋玄学的主流是崇尚虚无的,因而其时的文学艺术更重视虚灵无形的“风神”“神韵”。“元气”生化宇宙万物,是繁衍生命的泉源,表现为一种生命之气,即是“生命力”。
        刘安《淮南子·精神训》说:“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气”表现在人内在精神上就是“精气”与“神气”,袁昂《古今书评》:“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这种“风气”实际上就是人的内在生命力,即“生气”,潇洒放逸的精神。
        那么,“遒”与“气”存在着什么关联?“遒”即是“快步行走”,也有“紧密”之意。
        不错,“遒”正是“气”之运行及势态,这种运行是迅捷紧聚而不缓慢涣散的。书法审美讲究“气”,有作品内在神采的精神气象的一面,也有点画之间、字与字、行与行乃至通篇作品之间的形势气韵的一面。王羲之书法之行“气”,恰是“遒”之运行流宕紧进之最佳表现。
        (三)遒与筋的脉络关系
        筋本意是指附在肌腱或骨头上的韧带,连接骨肉,有含忍之力,有韧性之劲。许慎《说文解字》:“筋,肉之力也,从肉、力,从竹——竹,物之多筋者。”刘熙《释名》:“筋,力也。肉中之力,气之元也,靳固于身形也。”在中国古代书法美学中,对于“力”的追求常常蕴涵于具有“筋”“骨”的笔画线条之中,并由此衍生“筋骨”“筋力”“筋节”等与筋有关的复合词。
        刘熙载《艺概·书概》说:“字有果敢之力,骨也;有含忍之力,筋也。”同样都是力的象
征,“骨”之力在于坚挺、劲健;而“筋”之力在于强韧、耐久。“筋骨”之美是魏晋时期重要的书法美学范畴之一,甚至影响了后世的书法审美判断及至整个文艺理论批评。卫铄《笔阵图》中强调:“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可见魏晋时期“骨”“筋”“肉”已成为文艺领域的一个评判标准,判断一件书法作品是否优劣,主要在于笔画之中有没有笔力,有无笔力又是由筋骨所決定的,筋骨俱全的书法谓之“筋书”,反之就是“病书”。
        作为书法审美范畴的“筋”,在魏晋书法理论中是很常见的,如王羲之《用笔赋》:“藏骨抱筋,含文包质”;及其《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令筋脉相连”。而“筋”这个概念逐渐被弱化,其独立意义被“遒”所取代,如“遒劲”“遒迈”“遒拔”等,并且与“肉”的属性相联系,如“遒美”“遒丽”“遒润”等。唐孙过庭《书谱》说:“质直者则俓侹不遒”,情性耿直爽快之人,笔画劲健有力但过于平直缺乏含忍耐久之力。这里的“遒”便是“筋”的一个延伸之“力”的概念,不过已经演化成为更宽泛的审美范畴。
        二、释“媚”
        “媚”作为书法艺术上一个独立的美学概念,因其与女性的美有关,世人多以贬义视之。
如《尔雅》:“媚,美也。”《广雅》:“媚,好也。”《吕氏春秋·不屈》:“烟视媚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妩媚姌嫋。”皆指女性容颜体态之姣好,婀娜多姿,逗人爱。白乐天《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只着一个“媚”字,已将杨玉环那倾国倾城的美写得淋漓尽致。因女性之“媚”多含有取悦他人之意,如谄媚、、冶容媚态等,故在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多不具独立的人格精神而列在附属地位。
        (一)“媚”之探义
        查《故训汇纂》中有关“媚”的注释,足足有30条之多。总括而言,可分为两类语义:一类是含有贬义,求悦、巴结、谄媚。①媚,求悦于人也。《孟子·尽心下》:“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②媚,柔佞也。《楚辞·九章·惜诵》:“忘儇媚以背众兮。”③媚者,谄说小人也。《尚书·冏命》:“便辟侧媚。”一类是呈显褒义,美、爱、好、可爱、亲顺等。略举一二释例,①媚,说也。《国语·周语上》:“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矣。”②媚,爱也。《诗·大雅·思齐》:“思媚周姜。”③媚,美也。《小尔雅·广诂》“妖媚”。
        (二)魏晋书论中“媚”的审美特征
        钱穆在《国学概论》中说:“魏晋南朝三百年学术思想,亦可以一言蔽之,曰:个人自我之觉醒,是已。”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就“魏晋风度”提出了“人的主题”和“文的自觉”问题。魏晋时代是书法实用性目的逐渐转换为审美性目的阶段,是中国书法极盛而书学自觉的时期。就在这个人的自觉、艺术自觉的时代,艺术领域出现了一批以“媚”为美的作品,“媚”的审美概念自觉地在这样时代背景下进入了中国书法美学的视野。
        1.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王献之,晋中书令,善隶、藁,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
        2.王僧虔《论书》:“郗超草书亚于二王,紧媚过其父,骨力不及也。”
        3.王僧虔《论书》:“谢综书……书法有力,恨少媚好。”
        这一时期,“骨势”“骨力”“力”和“媚趣”“紧媚”“媚好”,即“骨”与“媚”已经作为书法评价的审美标准来衡量作品的好坏。可以从中看出,一幅好的书法必须具备“骨”之体势和力感;同时,也要富有“媚”之灵动的姿态与流畅的节奏。羊欣在《采古来能书人名》一文中,将王献之与王羲之进行比较时,着重以“骨势”和“媚趣”来区分“二王”的书法风格及审美特征。实际上,“媚
王羲之 兰亭序
”已成为南朝时期一个重要的审美概念,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品评标准,而得到充分的肯定。
        (三)媚趣与今妍的内在关系
        虞龢《论书表》:“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这里涉及一个“古今之辩”的问题,“古质”与“今妍”是一个相对应的历史范畴。在虞龢的观点中,他肯定了历史发展中新事物的价值,顺着“古”的朴质发展到“今”的妍媚,这是不可抗拒的大趋势。在这么一个发现自我价值、艺术自觉的时代,王羲之、王献之父子自然在书法的新变上穷其妍妙。钟、张与二王相比,即古比之于今;王羲之与王献之比较,亦是古与今的比对。皆表露出“古质”不及“今妍”的傾向,“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岂不是对“今妍”书风的极力拥护。
        王羲之一变汉魏的凝重质朴为遒媚妍妙,而王献之“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比之王羲之则更加“今妍”了。二王的妍美书风呈现出流丽婉媚、萧散自如的新貌,笔势健爽洒脱,行气流动紧进,字形多姿跌宕、大小仰俯、上下牵连、提按分明。“今妍”书风的主要面貌实际上呈现出来的就是“媚趣”“妍美流丽”“灵动生气”之类的审美趣味。如卫铄《与释某书》中评
王逸少的字体遒媚。李华《二字诀》中说虞世南深得钟、王之体,别有婉媚之态。以上所表述的“遒媚”“婉媚”,恰恰体现了王羲之“今妍”书风的美学价值。
        (四)媚与意韵生气
        窦蒙《语例字格》:“意居形外曰媚。”这样的解释实在太精妙,形是可以看见感知的外在形体,是具体实在的,若徒具其形,就只是一塑空洞的躯壳。要其显得活泼有生命力,还需要有“生气”充盈其间,使其“意气生发”。“媚”,即是充满生意的生命体,表露在外的“生气”。
        王右军在自论书中强调,须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可见王羲之对“书意”的关注,常存“意”于笔先,在落笔之际那种运行在心中的“意气”,借着变化多端的运笔生发出字里行间的神韵,流露着玄远潇散的意味。这生机盎然的“意味”实际上与“韵味”相近,所谓意味悠长不尽者为“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