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荒原中一支奇异的哀歌——卡夫卡《变形记》
  奥地利作家弗朗茨。卡夫卡(1883——1924)就是现代主义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他的3部长篇、78部中短篇小就,都企图规避现实表面,而将笔触指向心灵痛苦的挖掘,通过“变形”手法,表现十九世纪西方现代文明掩盖的种种弊端给人们带来的种种心灵创痛,表现众多劳动个体的异化状态。卡夫卡以其杰出成就,无愧于表现主义大师、“西方现代派文学鼻祖之一”称号。
  《变形记》是其短篇小说代表作。拙文试对其浅析,力求把握作家的思想状态,艺术技巧,从而真正走近卡夫卡的思想天地和艺术世界。
  悲哀的审视
  卡夫卡出生于一个犹太资产阶级家庭,他所处的时代,正是西方出现信仰危机的时代。19世纪末,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弊端暴露无遗。动荡不宁的现实,日趋激烈的竞争,豪商巨贾与赤贫百姓的强烈反差,致使人们对传统价值观产生怀疑,加之以尼采“上帝死了”为滥觞的西方悲观意识的萌芽,西方世界出现了弥漫着幻灭情绪的精神荒原。正是在这一主流思想冲击下,年轻时曾获法学博士学位,离开学校后在一家保险公司担任一般职员的卡夫卡自然会对现实作深入的审视。
  正是由于对现实的失望绝望,人们开始在迷惘、痛苦、悲观面对现实的同时,将关注的重心放在个体内
心体验、思想状态上。以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等为代表的诸多先驱的思想学说汇聚成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它将人的心理情绪、欲望本能冲动和主观感受当作人的核心,由此认识“真正的人性”。卡夫卡在少年时期就对尼采、达尔文、斯宾诺的著作发生过浓厚兴趣,中国老庄哲学对其影响不小。卡夫卡在审视现实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悲哀绝望的情绪,换句话讲,在悲哀的情绪流露中,完成对现实的审视。
  那么,卡夫卡的“变形记”完成了哪些审视呢?
  1、表现人的异化西方工业文明的到来,导致“人”生存环境的异化,生存状态的“恶化”,人蜕化为“非人”。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城堡》中的城堡就是人类异化的生存环境,《变形记》中萨姆沙所不能迈出的卧室,同样也是人类异化的生存环境,变成甲壳虫的萨姆沙“有的只是无数细小的腿,它们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而他自己都完全无法控制”。人不能成为自己的主宰,人在生活的重负之下必然异化。所以,当“大家相信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妙”准备弄开门时,“他觉得自己又重新进入人类的圈子”。“重新进入人
类的圈子”,这只是一厢情愿,这不独因为他已变成甲壳虫,更因为残酷的现实使他如此。现实就是一张“床”,格里高尔·萨姆沙想“冒一切危险来实现离床”,这个希望是“极渺茫的”。现实对人的束缚太紧,压抑太重,人永远只是现实的奴隶,永远在现实的魔网中异化,因而人的异化具有普遍性。君不见,小说
中那位“经受了漫长的一生中所有最厉害的打击”的老妈子居然失去对弱者的怜悯,“她兴致一来就这样无聊地滋扰”萨姆沙,将个人对痛苦暂时忘却的瞬间愉悦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
  2、表现人际关系的异化人的异化必须导致人际关系的异化。《变形记》中,变成甲壳虫后的推销员,听到妹妹“开门”请求声时,“并不想开门,所以暗示庆幸自己由于时常旅行,他养成了晚上锁住所有门的习惯,即使回到家里也是这样”,这反映了人与人的疏离。外部世界对人的挤压,人对外部世界的戒备,不正反映了人际关系的异化?当格里高尔变成甲壳虫,家中生活困窘,不得不租房出去,当妹妹以“优美悦耳的小提琴演奏”表达家人对房客的尊重之意时,而房客们居然“不断把烟从鼻子和嘴里喷向空中”,表现出极不耐烦;而格里高尔听到演奏,“觉得自己一直渴望着某种营养了”。对艺术的痴迷,对人的正常生活的眷恋,正反衬出房客的无礼和人性的残酷。“旅行推销员几乎长年不在办公室,他们自然很容易成为闲话,怪罪和飞短流长的目标”。格里高尔所处的外部世界的人际关系竟如此凉薄!
  人际关系的异化在家人对待主人公的态度的巨变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推销员格里高尔凭自己的诚实劳动养活全家时,家人表现出感激热情。而当他丧失这一作用时,家人唯恐避之不及,母亲见到儿子,“霍地跳了起来,伸开两臂”,身不由已地一直往后退;妹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就把门砰地重新关上”,再也不考虑拿什么他可能最爱吃的东西来喂他了,只是在早晨和中午上班以前匆匆忙忙地用脚把食物推进来,手头有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到了晚上只是用扫帚再把东西扫除去。父亲在不得不结束养尊处优生活,当了银行杂役后,渐渐厌恶儿子,以至有一天决心要轰炸他了。他把碗橱上盘子里的水果装满
了衣袋,也没有好好地瞄准,只是把苹果一只接一只地扔出来。其中一只正好打中了儿子的背并且陷了进去。这致命的一击最终结束了儿子的生命。依然“怀着温柔的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的格里高尔·萨姆沙的死去,给家人带来轻松的心情,“让我们感谢上帝吧”;家人如释重负,因而到郊外去的旅途中感受
到了“充满温暖的阳光”的爱抚。家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
  3、表现人的软弱和不可摆脱的悲剧命运
  现实对人的压抑、束缚,力量巨大,人是弱者。现实让格里高尔变成一只可怜的甲虫,“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即使是这些小腿,“人自己却完全无法控制”,“无论怎样用力向右转,他仍旧滚了回来,肚子朝天”。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不能主宰自我,自己凭辛勤劳动养活全家,却要受公司既无骨气又愚蠢不堪的听差的巡查;尽管格里高尔还一心想为父亲还债,还想送妹妹进音乐学院,但是,公司秘书主任的催促、逼迫、离去,宣告了格里高尔作为人正常生活的终结,宣告了他梦想破灭。主人公变为甲虫,不得不呆在卧室中,最终难逃一死,仿佛在冥冥之中有神秘力量主宰、约束着主人公。主人公的命运,就是芸芸众生的悲剧命运。它,难以摆脱,也无法摆脱。这是作家卡夫卡对下层人民生活深入体验的一个成果。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卡夫卡是一位有社会使命感、责任感的严肃的思考性作家,对社会的深入
观察体验,深刻认识,使他在作品中竭力去表现现实的残忍和悲哀。他说:“我只能在我的拐杖上刻下一切障碍在摧残我。”在观察社会的同时,积极融入个人主观体验,细腻地表现人多方面的异化和无奈。冷漠地审视,表现出冷峻的风格;悲哀地审视,具有撼人的力量。西方最负盛名的马克思主义评论家卢卡契在狱中重读卡夫卡的作品后,认为卡夫卡并非蓄意把人写得如此丑恶。《变形记》正是作家受社会使命感的驱使,冷漠而悲哀地审视现实,抓住人的异化丑恶现象,以表现社会对人的敌视、主宰等具有广泛性命题的表现主义杰作。
  荒诞的真实
  如前所述,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到来,两次大战浓重的阴影,导致西方社会宏大背景之下恐慌、幻灭意识的滋生,危机意识、异化观念使人们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对外部世界的内心体验之上,人在现代节奏中已渐渐蜕化为“非人”,他们对外部世界真切的体验往往离不开对自己不正常的处境和畸形世界的认识,于是一种反传统的艺术倾向出现,二十世纪初,挪威画家蒙克的作品《呐喊》倍受关注,他借用夸张变形手法来表现人物内心的孤寂和恐惧,将给画表现的重心指向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就是说,创作主体借用怪诞的形式表现真实的内心,审美者通过窥视创作主体的内心把握现实的“荒诞”。
  《变形记》在整体上是荒诞的,其基本情节是:推销员格
里高尔·萨姆沙一天早晨醒来变成大甲虫,无法起床上班,公司抛弃了他,家人将他关进屋中,远离社会,
最后孤独痛苦地在饥饿中默默地死去。很明显,在情节上具有强烈的荒诞性:变甲虫荒诞;为什么变没交代,让人甚感突然、茫然、荒诞。不唯如此,人物形象变形;时代环境淡化。《变形记》中人物所处什么时代,当时形势如何,均无暗示、明示,让人感到这只是天方夜谭式的故事。考其他作品,如虚幻的不可及的(《城堡》),银行襄理约瑟夫K无缘无故被捕,并毫不反抗地接受法院处死的判决(《审判》),不少人物取名K,无不表现其荒诞性。看来,用变形的手法,以荒诞的内容,表达严肃的主题,是其创作一向的价值取向。不过,这种荒诞并不影响我们对作品的理解,因为任何形式的艺术作品,都必须有艺术的真实。卡夫卡的作品也不例外,他的作品中,荒诞即真实,荒诞只是表现真实的一种技巧,一种手段。《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遭遇不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众多小人物的遭遇?小说中所反映的冷暖人情、炎凉世态和人被外部挤压的现象,无不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
我的变形金刚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荒诞的《变形记》具有真实性呢?
  1、象征手法卡夫卡在他的荒诞的小说世界中表现出真实性,往往是通过象征手法的运用来实现的。《地洞》中那个不停地打洞的小人物,真实象征了卑微、惶惶不可终日的小人物;《城堡》中的城堡象征了一种社会异己力量;《变形记》中格里高尔所睡的床、所住的房,象征着对人禁锢的社会,格里高尔所变的甲虫的壳又象征着人的重负。作家正是通过象征手法,让笔下的荒诞世界与现实生活对接,从而使荒诞的小说具有真实性。在《变形记》中,卡夫卡以变形的手段,给世人一个匪夷所思的荒诞世界,这个世界,正是现实的象征、折射。我们在审美习惯、经验上似乎不太习惯欣赏这样的作品,然而
正是因为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距离”存在,使审美主体更会深刻地思考,从而真正把握荒诞下的真实来。换句话讲,变形只是一种方式,一种手段,暴露、表现则是目的,这与现实主义作品具有相同旨归。从这个意义上讲,《变形记》是怪异而真实的,它怪异而真实地表现社会对人的挤压和扭曲。
  2、细节真实表现主义作品具有真实性,除得力于象征手法的运用外,还离不开细节的真实。卢卡契说:“卡夫卡作品的整个荒诞是以细节描写为前提的。”也就是说荒诞而不荒谬,还离不开具有真实性的细节描写。《变形记》中多处表现出细节描写的细腻真实性来。“有
一天,他花了两个小时的劳动,用背把一张被单拖到沙发上,铺得使他可以完全遮住自己的身体,这样,即使他弯下身子也不会看到他了。”为了使家人不因为自己的外形而受到惊吓,格里高尔想得实在周到。这些细节真实地反映了作为“非人”的主人公所固有的亲情(小说也以此反衬出家人和世人的寡情)。“看到了太阳花墙纸上一大团棕的东西,她还没有真的理会到她看见的正是格里高尔,就用嘶哑的声音大叫起来:‘啊,上帝!啊,上帝!’接着就双手一摊倒在沙发上,仿佛听天由命似的,一动也不动了。唉,格里高尔!她妹妹喊道,对他又是挥拳又是瞪眼。”这些细节又反映了母亲的恐惧无奈和妹妹葛雷特对兄长的厌恶,从而真实地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人被完全扭曲和冷酷无情的现实。“他觉得整个房间竟在四周旋转,就掉了下来,跌落在大桌子的正中央”,准确地反映了格里高尔为家人对待自己的如此冷酷残忍而深感绝望的心态,而这正是一个弱者在现实有冲撞挤压下苦闷无奈的流露。“父亲……连在家里也一定要穿上那件制服,他的睡衣一无用处地挂在钩子上,他穿得整整齐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好像
随时要去应差,即使在家里也要对上司唯命是从似的”,反映出父亲已成“非人”,只不过是一架听从指令的机器,从而从一个侧面暴露了生活的残酷,社会的残忍。小人物是可悲的。“从窗外的世界透进来的第一道光线又一次唤醒了他的知觉。接着他的头无力地颓然垂下,他的鼻孔里也呼出了最后一丝摇曳不定的气息。格里高尔走到生命的尽头,尽管还眷念着这个家,还深爱着家人,“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消灭自己,旨在减轻家人的恐惧,同时也反映出他的绝望。一个小人物就这样在希望与失望绝望的矛盾中,在渴求亲情与刻薄寡情冲撞的生活漩流中痛苦而寂寞地死去,这正是众多小人物共同的结局。小说《变形记》正是通过众多细节描写,表现生活的本质,从而使作品具有普遍意义的真实性来。
  3、主观彩如何实现荒诞性作品的真实性?除象征手法运用、细节真实描写外,还有不有其他办法?有,卡夫卡曾提出,“艺术不是对客观现实的幕写,应当是内心世界的表现”,强调用主观的表现法来“再造”世界,把艺术创作的着眼点,由外部转向内心。可见,卡夫卡避免对现实的纯客观的摹写,笔下的事物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是内心体验的外在化,因而他的作品具有浓厚的主观彩;也正是因为这一主观彩,才实现荒诞性作品的真实性。真实的现实——荒诞的形式——真实的艺术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