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突围苏轼的元丰五年
在拢翠庵品茶时,宝钗用的是“<分瓜>瓟斝”(音作颁袍假):“杯上镌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
“元丰五年四月”,苏轼住在哪里呢?
《宋史·苏轼传》:“轼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据记载,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初春,苏轼在黄州贬所,寓居临皋亭,依东坡筑雪堂,自书“东坡雪堂”为匾额,并作《雪堂记》云:“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
说到“雪堂”,绘雪于四壁,不禁想到薛宝钗:姓“雪”,是个“雪堆的”美人儿。她住的屋子,亦如“雪洞”一般。
那“<分瓜>瓟斝”其实就是个葫芦器(也有一说是匏形器。无论是形还是质,总之与“葫芦”相关)。宋元时便有“葫芦提”的俗语,意即糊里糊涂。苏轼来黄州,正值“乌台诗案”之后。在我
看来,此案便是一桩“葫芦案”。
据说,苏轼性不忍事,每遇不平事,立刻“如蝇在口,吐之而快”,无意中得罪不少人。这和晴雯的爆炭脾气也有几分相像。才气横溢,却性好讥诮,往往是“风流才子”的特征之一。在世人眼中,原是有些“轻薄”的。这一特点,往往成为招祸之媒。唐时刘禹锡因桃花诗被贬,便是一例。
凤评晴雯:“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那王夫人素日最嫌“语薄言轻”者,为此晴雯不敢出头。还有金钏和四儿:前者被撵,是由几句调笑而来;后者被逐,则是因着一句“私自顽话”。
所谓“语薄言轻”,常见的释义是“语言轻薄;说话轻佻,不稳重”。在我看来,这是金钏、晴雯、四儿、芳官等人的共同之处,是其被逐的自身原因所在。这大约是伶俐型丫鬟常有的特点吧。她们首先是犯了王夫人的忌讳(恨嫌金钏晴雯这等“语薄言轻”的,喜欢袭人麝月这般“举止沉重”的),因而其相关的馋毁、告密等便颇见成效。
关于“乌台诗案”,要从三年前说起。元丰二年三月,苏轼调任湖州,按惯例写了一篇《湖州
谢上表》,其中有云:“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而“新进”一词,在王安石口中,是指突然升迁的无能后辈。这份谢表在政府公报上发表后,那些靠王安石势力飙升的“新进”之流(如李定、舒亶等人),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何正臣抓住《湖州谢上表》大做文章,说他蔑视朝廷,要求对苏轼“大明刑赏,以示天下”。舒亶和李定紧接着也上书朝廷,说苏轼在杭州做官的时期创作了很多诗文。在这些诗文中,苏轼讥讽新法,指责皇帝,谩骂朝廷。舒亶在表章中说:“臣伏见湖州苏轼近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按轼怀怨天之心,造讪上之语,情理深害,事至暴白,虽万死不足以谢圣时,伏望陛下用治世的重典,付轼有司,论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不胜忠愤恳切之至。”
如此一来,苏轼似乎已经到了罪大恶极的地步,非死不可。书中宝玉说:“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对于苏轼,亦可有此一问。
欧阳修去世后,苏轼继而成为当时的文坛盟主,其声望如日中天。他的遭人迫害,既有政治斗争的因素,亦是因其才名太盛。对于苏轼的遭遇,苏辙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东坡何罪?
独以名太高!”按说,在保守派中,苏轼也不是头儿。可是,他却是那个最惹眼的。那晴雯在怡红院中、丫鬟里也不是首领,却无疑是最招眼的。苏轼的诗文写得好,对方就从诗文入手。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一时间便成了他的“罪证”;而晴雯的美丽风流,亦成为王善保家的“毁谤”的入手点。才高貌美,本是优点,却为此而招致了“蛊虿之馋”。如宝玉所说:“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
苏轼的“乌台诗案”,说起来就是一场。“古之文人学者,因为没有民权的保障,在措词造句上,便发明出一种极其微妙难以捉摸的表现法,而阅读的学者也养成一种习惯,乐于寻求含义于字里行间之中”。“我认为对此案件的判断,完全要看我们对苏东坡的批评朝政如何解释。张方平和范镇正设法营救苏东坡,总括起来,他认为坦诚的批评与恶意的中伤显然有别。我们今天不能不认为那些诗是坦诚的批评,而御史们则认为是对朝廷和皇帝恶意的中伤。张方平指出,诗经是由孔子删订的,但是其中有很多对当时当政者的讽刺,而且邦有道,则坦诚的批评完全合法。在另一方面,倘若我们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相信那些御史是由义愤而发,是深恨亲爱的君王受辱而弹劾,这也是一种看法。”(见林语堂《苏东坡传》)本来么,文字上的事情,是很难解释清楚的。又如晴雯的“狐狸精”问题,就连凤、宝玉二人,想为她辩白尚且不能呢!
“乌台诗案”历时四、五个月。幸亏太后极力予以保护,神宗皇帝也看不出苏东坡有多大的罪,且爱惜他的文才,再加上一些朝臣的营救以及民间的呼声,苏东坡才算是保住了性命。而晴雯呢,就没有如此侥幸了:因着王夫人既有的成见,再加上王善保家的进谗,恐怕还有众婆子的毁谤,终致被逐,郁郁而终。在押解途中,苏轼甚至想过自杀。历此一案,其精神已濒于崩溃。
苏轼因文字而招祸,初时也难免缚手缚脚。可是,经过一番思悟,反而更加旷达洒脱。如《雪堂记》中所云:“始也抑吾之纵而鞭吾之口,终也释吾之缚而脱吾之鞿。”元丰五年,他写出了关于赤壁的一词二赋,才情恣肆,冠绝古今。书中的宝玉,在遭遇了晴雯之夭后,却愈见其才情,大约亦是此理了。
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中说道:“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手边有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唐宋词选》。其中,苏词共选15首,其中就有5首写于“元
丰五年”!这是苏轼事业上的低谷,却是他文学上的高峰:不仅丰产,而且高质。而写于此年的关于赤壁的一词二赋,则代表着他文学创作上的巅峰状态。此时的苏轼,可谓浴火重生、化蛹为蝶了。
苏轼两次游黄州赤壁,时间分别为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均是月圆之夜。从创作时间上看,均在“元丰五年四月”之后。三个月后,《前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诞生;再过三个月,《后赤壁赋》诞生。看来,这就是苏轼在黄州“雪堂”中把玩“葫芦”后的“成果”了。
北宋唐庚《唐子西文录》:“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 金圣叹云:“前赋是特地发明胸中一段真实了悟,后赋是承上文现身现境一一指示此一段真实了悟”。
“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苏轼当年所游赤壁,其实并非当时真正的古战场。但因这一词二赋,黄州赤壁反倒更有名。
金圣叹在《前赤壁赋》一文前,有段评语:“游赤壁受用现今无边风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领,
却因平平写不出来,故特借洞箫呜咽,忽然从曹公发议,然后接口一句喝倒,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妙甚。”又云:“此赋通篇只说风月。”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金圣叹批:先生此言,岂惟赋赤壁,直赋一生矣。】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金圣叹批:深思此二句,岂复止是风月哉?】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见《前赤壁赋》)“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见《临皋闲题》)“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见《点绛唇·闲倚胡床》)在苏州的拙政园中,有个“与谁同坐轩”,取的便是东坡词意。
黄州时期的苏轼,躬耕劳作,生活贫窘,有如刘姥姥一般。然而,他却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宝藏,那“<分瓜>瓟斝”不过是其中的一件而已。此时的苏轼,在精神上堪比王恺之富。
《石头记》亦名《风月宝鉴》。脂批说,此书表里皆有喻。这“风月”二字,在我看来,其意亦有表里。其里层的意思,大致与苏子笔下的风月相类吧。至于书中提到的那些香艳情事,怕也如脂批所说,乃是“设譬调侃耳”。
曾经说过,所谓的“梅花雪”,其实就是眼泪。自古至今,有过多少这样的“葫芦案”,其中浸透了多少辛酸血泪?!这是翻过筋斗后的一番了悟。苏子和曹公,均是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此书就是个“宝葫芦”。这里面,装着沁人的仙茗,醉人的美酒(如同太虚幻境中的“千红一窟”,“万艳同杯”)。若能细心把玩,或能“得趣”。
赤壁,乃是曹公之困;而乌台,则是苏子之困。想当年,曹军被一场大火烧得几乎全军覆没;苏轼呢,也是“被人放了一把邪火”;书中的甄家,亦被一场“葫芦”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这其中,恐怕也寄寓了作者的身世之感吧。然而,经赤壁一战,曹操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仍然成就了大业;经乌台一案,苏轼则更加豪放旷达,写出了千古绝唱;而作者呢,在历尽辛酸后,亦用血泪凝成了这部旷世经典。
作者特地在妙玉的茶杯上记下了这一年,也许正表明了他撰写此书前的状态:翻过筋斗后的深思。而他所撰此书,亦可与苏子的一词二赋相媲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