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公莫舞》歌词试断
我国汉代的《公莫舞》是一种“出自方俗”的民间歌舞。汉、魏至唐,常被“陈于殿庭”,“用之宴享”。由于《公莫舞》在表演时舞蹈者手持头巾,所以晋、宋以后又称为《巾舞》。《巾舞》配有演唱的歌辞,在沈约修《宋书》时被正式著录,兹全录《宋书·乐志》所载的《巾舞》歌辞如下:
巾舞歌诗一篇
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何为茂时为来婴当思吾明月之上转起吾何婴土来婴转去吾哺声何为土转南来婴当去吾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婴下来吾食草吾哺声汝何三年针缩何来婴吾亦老吾平平门淫涕下吾何婴何来婴涕下吾哺声昔结吾马客来婴吾当行吾度四州洛四海吾何婴海何来婴海何来婴四海吾哺声西马头香来婴吾洛道吾治五丈度汲水吾噫邪熇
东方红的歌词
哺谁当求儿母何意零邪钱健步哺谁当吾求儿母何吾哺声三针一发交时还弩心意何零意弩心遥来婴弩心哺声复相头巾意何零何邪相哺头巾相吾来婴头巾母何何吾复来推排意何零相哺推相来婴推非母何吾复车轮意何零子以邪相哺转轮吾来婴转母何吾使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使君去时使来婴去时母何吾思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何何吾吾
这篇古歌辞虽载录至今,却未能断句和得到解释。智匠《古今乐
录》云:“《巾舞》古有歌辞,讹异不可解。”陆侃如《乐府古辞考》云:“《公莫舞》,古辞载《宋书》二十二,不可句读。”这篇歌辞之所以难断难训,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
一、所谓“声、辞杂写”,难以分辨。古代记录歌词时,一般是“辞”(唱词)用大字写,“声”(歌曲中的衬字)用小字写。在辗转传抄中,用以区别“辞”和“声”的大小字体混淆,以致后人难以再恢复其原貌,句子也就不容易断开了。《乐府诗集》卷五十四《铎舞歌》下引《古今乐录》云:“古《铎舞曲》有《圣人制礼乐》一篇,声辞杂写,不复可辨,相传如此。”又卷十九《宋鼓吹铙歌三首》下引《古今乐录》云:“沈约云:‘乐人以音声相传,训诂不可复解。’凡古乐录,皆大字是辞,细字是声,声、辞合写,故致然尔。”《巾舞》歌词之所以难断难训,声、辞合写是其主要原因之一。
二、文字讹错,传写笔误。即《古今乐录》所说的“讹异不可解”。所谓讹异,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字的因音致讹。古乐府在演唱时,随着乐调的高低长短变化而依曲吐字,这样就形成了某些具体字声调的临时变异。如果依照演唱时的实际发音记录歌词(即“乐人以音声相传”),被记录下来的歌词中,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音变字错的现象。例如《巾舞》歌词中就有将“姥”错写作“莫”,“征戍”写作“针缩”等现象。古乐府一般是重声不重辞,演唱的目的主要在于欣赏音乐,至于歌曲内容却并不很重视。按音录词对乐工配音演唱并无妨碍,可是却造成我们今天顺音求义来理解歌词内容的困难。例如《宋书·乐志》所载的《今鼓吹铙歌词》中的《上邪曲》、《晚芝曲》、《艾如张曲》,沈约注云:“乐人以音声相传,训诂不可复解。”可见这些歌词在沈约著《宋书》的当时,就连演唱者自己也不懂得它们的内容是什么意思了,
这就更充分说明了古代记录歌辞时不太讲究字正和演唱乐府时重声轻辞的道理所在。另外,传抄中因字形相近也会致讹,在《巾舞》歌辞中就有“上”讹为“土”,“吾”与“君”相混,“转”与“车”、“排”与“非”等通用的现象,这是我们今天因形求义来理解歌词内容的又一困难。
三、标注文字的插入。在《巾舞》歌词中,“哺声”这一词语共出
现过七次,根据它所处的特殊位置,以及这个词语的可能含义,能够判断,“哺声”一语不属《巾舞》歌词所原有,它是歌词内容以外附加的书面说明文字,而且还有可能是出自后来好事者的手笔。“哺声”可能是个古代的音乐术语,“哺声”即是“和声”。《尚书·舜典》:“声依永,律和声。”《宋书·乐志》:“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和”即伴奏、伴唱的意思,亦即“辅助”的“辅”义。从《巾舞》歌词中的大量成套句型结构来看,它们确实存在着类乎“一人倡,三人和”的这种唱和的关系,“哺声”的含义则可能是“和之以声”,“哺”与“和”同义。《巾舞》歌辞中有大量成套的句子,它们都由两个部分组成,前一部分可名之为“主句”或“辞句”,当是属于一人唱的部分,其文字都含有实际的意义;后一部分可名之为“辅句”或“辞句”,当是属于三人和的部分,其文字中都夹入了大量的“声”字(即衬字,作用同于今《东方红》中的“呼儿嗨哟”)。而“哺声”一语的作用仅仅是指示它前面的那一个乐句的性质,说明那是“声句”,而不是“辞句”。这篇歌词中被标明的声句共有七句,其句子结构都遵循着一个规律,即都是由它前面的主句中的几个“辞”字,加上演唱时的“声”字组成的。实际上,声句也就是它前面主句中的最后几个“辞”字的配“声”叠唱。举例如下:
1、“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按:经排比例句可知,这篇歌词中用于句末的“吾”字,以及篇中的“何婴”、“何来婴”、“来婴”等字,均系衬字,亦即“声”,在行文中一律用圆括号标识。“哺声”一语仅为书面说明文字,故用方括号标识,下同)
前一句“吾不见公莫时(吾)”是主句,亦即辞句,其中“莫”当作“姥”。后一句“(何婴)公(来婴)姥时(吾)”是辅句,亦即声句。辅句唱词的组成,是主句中最后三个字“公姥时”的配声复唱,“哺声”二字正是为标注这个辅句而加的。
2、“度四州,洛四海(吾),(何婴)海(何来婴)海(何来婴)四海(吾)。[哺声]”
辅句复唱主句中的“四海”二字。
就此可以看出古乐府在演唱时主辅句的结构关系,亦即唱与和的方式的一个规律,即凡辅句都是主句的部分(或全部)复唱,而这种复唱又往往是辅之以“声”字的。《宋书·乐志》载录的一些古歌词,有的篇章是能够证实这一规律的。例如曹操的《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当时演唱自然是“(唱)北上太行山,(和)太行山,(唱)艰哉何巍巍,(和)艰哉何巍巍。”
《巾舞》歌词中单独使用“哺”字的共有五例,这些“哺”字也当是后人为这篇歌词所加的标注文字,不过,它与“哺声”的作用又有所不同。“哺声”所指示的是以辞配声的完整辅句,而“哺”字所指示的却只是一些单
纯的“声”字。这些“声”字都不象“来婴”、“何婴”、“何来婴”、“吾”一样容易被人辨认出来,它们是“意邪”、“意零”、“意何零”、“何邪”、“子以邪”。这些“声”字如果不加标识,则容易被误解为“辞”,所以当它们首次出现在歌词中时,随即标以“哺”字,让人知道它们是和者所唱之“声”。例如:
“治五丈,度汲水(吾)。(意邪)[哺]。”句尾标之以“哺”,表示它前面的“意邪”是衬字。
如果上文对于“哺声”和“哺”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么,它就为《巾舞》歌词的句读和分析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依据。这两个词语的发现,使歌词中的许多主句和辅句得到了明确的区分标准,也使一些费解字得到了注释。这就可以做到在相应的位置上断句准确无误,而且也就能够把握住歌辞的分“解”(古乐词的分“解”即相当于现代歌曲的分段)规律了。不过,当时给《巾舞》歌词加注“哺声”和“哺”的那位好事者的这项标注工作做得并不彻底,如歌词后半部分还有五组主、辅句搭配的成套句式,就都没有象前半部分的七个句子一样加注“哺声”字样。并且,他用“哺”字标识的乐词是否全是衬字,也还有疑问。
《巾舞》歌词既然是一篇歌词,无论它怎样声辞相杂,文字讹错,总还有其大体的结构可寻。既然它声辞并存,就可以利用一般歌词声辞相配的规律来检核它。在标点这篇歌词时,至少有下列三条依据可
以利用:
第一:《巾舞》歌词中共出现了“吾”字三十三个,其中有的是第一人称,有的是句中衬字,而大量的“吾”
字的出现,都标志着一个乐句的结束,在这些“吾”字之后断句,一般是毋庸置疑的。古代歌曲中常以“吾”字作为乐句末尾拖腔中的最后衬字,例如:汉《铙歌十八曲》中的《临高台》一篇以“收中吾”煞尾;《铎舞歌诗》的《圣人制礼乐》篇中有“赫赫意黄运道吾”、“善草供国吾”等句子;《宋书》所载的当时的《鼓吹铙歌词》三篇,更是大多以“微令吾”、“雨令吾”、“正令吾”等煞尾的。
第二:歌词中有主句和辅句这种相关联的成套句型结构,这一发现使许多的句子单位明朗化了,这些句子显然是不点自开的,更何况还有“哺声”等字样作为标志呢?主辅句结构规律的发现,还为本篇歌词的校勘提供了依据,因为大量辅句都是主句中某些乐词的加“声”重复,主句和辅句中相对应的字便可以参照互校,以订正误。例如主句中的“公莫”一词费解,根据辅句中的“公姥”,便可判定“莫”乃是“姥”之讹字。
第三:南朝齐时所使用的《公莫辞》截取自汉代旧词的首尾两部,据《南齐书·乐志》的记载,《巾舞》歌词原来分为二十解,第一解是“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第十九、二十解是“思君去时,吾何零,子以邪!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那何去吾。”这一记载为我们标点《巾舞》歌词提供了一条重要的参证。拿南齐时的《公莫辞》和汉代旧词对照,它的第一解正好截至汉词旧文的第一个“哺声”字样前面,“哺声”一语不属于它前面的句子,就此已得确证。如果把它划归它后面的句子则亦不相协调,这是确定“哺声”一语为后人所加的标注文字的根据之一。汉词旧文中的“意何零”,在南齐乐章中写作“吾何零”,据此便可怀疑“意何零”不是“辞”,而是“声”。“意何零”在《巾舞》歌辞中出现凡七次,第一次
写作“意零”,它可能就是《宋书·乐志》所载的《今鼓吹铙歌词》中常用的“微令”、“雨令”等,而“微令”、“雨令”显然是“声”而非“辞”。况且,“意何零”几字总是见于主句和辅句二者的间隔处,如果它是主句中的辞字,
那么,依据辅句复唱主句的最后几个辞字的通例,“意何零”总应该有被拌以“声”字而纳入辅句的例子,可是,这种现象并未发生,而它自身的写法又有“意零”、“意何零”、“吾何零”三种,这也是我们判定“意何零”以及“子以邪”为“声”字的依据之一,同时也是确定“哺”字的作用的依据之一。
因此,《巾舞》歌词的这三百零八个字(如果汰去其中的标注文字“哺声”和“哺”的话,实际只有二百八十九个字)就不再是乱麻一团,铁板一块,而是井然有序,可以剖解的了。虽然现在还做不到对它进行准确的句分字释,但是歌词的大意还是可以揣摩的。我认为这篇歌词所表现的,是一个出外征戍服役的男子与老母在悲痛诀别之后的互相思念之情。依据《南齐书》汉词分为二十解的记载,本文也酌情将这篇歌词析为二十个段落。兹将对这篇歌词的试断方案,以及一些有关点校、注释方面的意见布列于下:
《巾舞》歌诗一篇
吾不见公莫[1]时(吾)[2],(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3]
何为茂[4]时,为(来婴)当思[5](吾)。
明月之[6]上[7],转起[8](吾),(何婴)土[9](来婴)转去(吾)。【哺声】
何为土[10],转南[11](来婴)当去[12](吾)。
城上羊下〖来〗[13]食草[14](吾),(何婴)下来(吾)食草(吾)。【哺声】
汝(何)三年针缩[15],(何来婴)吾亦老(吾)。
平(平)[16]门淫涕[17]下(吾),(何婴)〖淫〗 [18](何来婴)涕下(吾)。【哺声】
昔结吾马客[19](来婴),吾当行[20](吾)。
度[21]四州,洛[22]四海[23](吾),(何婴)海[24] (何来婴)海(何来婴)[25]四海(吾)。【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