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卷第2期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Vol. 37N〇.2 2 0 1 7 年3 月Academic Forum of Nandu ( Journal of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Mar. 2017
张爱玲小说中的市民日常生活视野
杨希帅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摘要:在旧市民小说和新文学两个文学传统影响下,张爱玲自觉地选择“俗人”的日常生活为叙述对象,并普泛化为一种具有恒定、持久特点的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存在模式。在动荡的社会背景下,张爱玲用“新传奇”的叙事方式为普通人寻出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以求得“现世安稳”。凭借这种日常生活视野,张爱玲将个人的生存和日常生活从“底子”上升为了叙述对象,以此观察现代生活和战争的两个场域,从而在尚未完成的“现代”这个具体的历史层次中,提供想象中国的新的可能性。
关键词:张爱玲;市民社会;现代;日常生活
中图分类号:1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 -6320(2017)02 -0053 -06
近代以来,反抗西方列强人侵屡次失败的体 验使中国知识分子在未来道路的选择上自觉发生 了“转向”,辛
亥革命之后的40年里,共和危机、“一战”爆发、日本侵华的事实使中国知识分子打 破了对西方原本的幻想,民族危机和民族救亡成 为时代的主旋律。此时,以国家命运和社会运动 为表现对象的文学也自然成为现代文学的主流。与此不同的是,张爱玲反其道而行之,把叙事对象 重新放回了“普通人”身上,为我们打开了在这一 特定历史阶段内观察中国的新视野:在市民日常 生活的语境下,在当时尚未完成的“现代”这个具 体的历史层次中提供想象中国的新的可能性。
一、张爱玲与两个传统
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言,“生长在都市文化中 的人”都是先看到海的画再看到海,先看到爱情 小说后知道爱情,对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张爱玲的写作与她的阅读体验有很大关系。在旧式家族中长大的张爱玲从小接受的是私塾教 育,而且常常受到先生的赞许。张的父亲是一个 典型的遗少,有旧式文化修养,会吟诗作赋,曾替 张爱玲小时候的习作《摩登红楼梦》拟过回目,平 常也喜欢看些市井小报。“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 把我抱到母亲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棉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1]116出于对 祖父的兴趣,她想弄明白《孽海花》中的故事,就 “抱了爷爷的集子一个人看”[2]。在旧式教育中 除了正规的经书学习之外,生活之余阅读乐趣更 多的是对旧小说的阅读体验上。张爱玲自己也不 否认,“我是熟读《红楼梦》,但是我也曾熟读《老 残游记》《醒世姻缘》《金瓶梅》《海上花列传》《歇 浦潮》《二马》《离婚》《日出》”[3]22。除了《二马》《离婚》是老舍的作品,《日出》是曹禺的戏剧,其 他均为传统小说。关于传统小说,自宋元小说戏 曲的兴起和繁荣以来,描
写各阶层人民的日常生 活及人世间的人情百态的内容一直都是中国传统 小说的主流。如果说《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 梦》尚且还有古代文人“载道”的功用,那么到了 《海上花列传》《歇浦潮》以至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时,旧小说已经褪去“道统”的外衣,只留下了对 曰常化人情世故的审美情趣。这些旧小说对张爱 玲影响很深,而前面提到的《二马》《离婚》《日出》等,也表明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对张爱玲也 有着很大影响。关于这一点,张爱玲在为《世界 作家简介1950—1970,20世纪作家简介补册》写的英文《自白》中有更明确的表述:“我因受中国 旧小说的影响较深,直至作品在国外受到与语言 隔阂同样严重的跨国理解障碍,受迫去理论化与
收稿日期=2016 -12 -10
作者简介:杨希帅(1990—),男,河南省新乡市人,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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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审美化解释自己,这才发现中国新文学深植于我心。”[3]21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中张爱玲也提到了 周作人的散文谈吃以及当年看鲁迅译的《死魂 灵》的旧事,在《张爱玲语录》中更是对于青、丁玲、韩素英、凌叔华等很多现代作家都有评价。
关于“五四”的叙述,汪晖曾在文中有过概 述,大体呈现两种方向:其一是将现代中国文学与 思想源头与
晚清思想联系起来;其二是从器物一制度层面变革向观念层面变革的转化与突 进[4]4。无论哪一种叙述,其思考都是以借鉴或建 立起西方现代性模式为基本出发点,因此如何在 中国建立起西方现代性模式成为中国知识人主要 思考的问题。这在文学层面就表现为构建起以 “五四”精神为内核的新文学传统,它本身也蕴涵 着“破”和“立”的两个层面:一是打破传统文学的 根基,反对旧小说、旧文学,反叛封建礼教,揭露传 统文化对人性的压抑和迫害;二是建立现代精神,提倡个性解放,追求个人自由,企图凭借科学和民 主两面大旗在一瞬间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新中国。事实上,明末清初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和发展,中国 社会就已经产生了某些现代性的因素,封建阶级 之外的资产阶级和市民阶层初步显现。而当晚清 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努力将以理性为核心的西方现 代性模式向中国全面移植之后,中国的普通众,尤其是市民阶层对于西方个人利益、生命欲望、世 俗的日常生活等观念逐渐地认可和接受。然而 2 0世纪2 0年代以后,“一战”的爆发打碎了中国 知识人对于西方现代性模式的美梦,随着民族危 机的不断加重,到了三四十年代整个中国始终处 于战争氛围的背景下,救亡图存的革命呼声将 “五四”的呐喊彻底“压抑”了。王德威在书中将 “晚清”“五四”以及20世纪30年代以来,种种不 人(主)流的文艺试验(即“从科幻到狭邪、从鸳鸯 蝴蝶到新感觉派、从沈从文到张爱玲,种种创作,苟若不感时忧国或呐喊彷徨,便被视为无足可 观”)作为被压抑的现代性的三个指陈之一[5]12。因此,在以民族危机和社会运动为视野的叙述取 得主流地位的情况下,通过日常生活视野来探讨 个体命运的叙述就很容易被遮蔽。而张爱玲似乎 很好地继承了五四新文学的传统。
正因为张爱玲与两种文学传统之间复杂的关 系,使张爱玲比一般的新文学作家更透析中国人 的传统民族心理,又比一般的旧小说家更具有现 代性精神,从而有了自己独特的个人价值取向和 审美视野:她喜欢胡琴的声音,但不喜欢西洋音 乐;她对服装情有独钟,但自己设计的服装不是“新”,而是“旧”,典型的前朝韵味。在她的作品 中我们能感受到出身于旧式家族的张爱玲对于这 种传统有闲阶级生活的厌恶,不甘心同它一起 “沉下去”,对它进行无情的剖析,但又对此留恋 不舍,不住地回望。这种复杂的内在矛盾使张爱 玲选择描写的“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 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6]177。她 想写的只是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以为人在 恋爱的时候,是比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为放悠 的”[6]178。对于这类写作题材的倾向,一方面是张
爱玲自身的生活经验限制了她的视野,但这也是 她出于自觉地主动选择。“文人只需老老实实地 生活着,然后如果他是个文人,他自然会把他想写 的一切写出来。”[6]m出于对“俗人”日常生活的 兴趣,张爱玲也把自己视为“俗人”,认为自己最 了解的是那些在乱世中挣扎的凡夫俗子,并能体 察他们的心性与行为,批评弄文学的人“向来注 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在表达她这种独特“兴趣”的同时,张爱玲有意识 地将日常生活的内涵做了处理。“强调人生飞扬 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 时代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 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他存在于一切 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6]176这里张爱玲将日常生活看作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 存在模式,没有它,任何轰轰烈烈的政治社
会运 动也不可能发生。与动荡不安的社会政治格局相 比,日常生活呈现出较为恒定、持久的特点。通 过飞扬的社会政治生活和安稳的平常生活对立,张爱玲自然地剔除了原本也属于日常生活中的流 行的政治话语,而将它仅仅指向满足于饮食、婚嫁 等个人活动平面化的生活状态,这种超越时空限 制的生命体验模式是通过张爱玲日常生活视野下 的现代生活和战争的两个场域展现出来的。
二、张爱玲日常生活视野下的现代生活
张爱玲的这种超越时空限制的生命体验模 式,首先来自于对中国人日常生活观念的深刻认 识。在《中国人的宗教》中,张爱玲从中国文学中 弥漫着大的悲哀人手,概括地描述了中国人的人 生态度,以及其与信仰基督教的欧洲人所具有的 人生态度的不同。在她看来,中国人对“虚无”的认识只停留在“新发现”,然后不敢往下想了,而 欧洲人一旦失去了对上帝的信仰,便大大地作乐 而且作恶。“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认为人一年年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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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并不走到哪里去;人类一代一代下去,也 并不走到哪里去。那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不 管有意义没有,反正是活着的。我们怎样处置自 己,并没多大关系,但是活得好一点是快乐的,所以为了自己的享受,还是守规矩的好。……中国人最引以为自傲的就是这种约朿的美。”[6]115张 爱玲在这里指出了中国人对于生命认识的特质:并没有真正宗教信仰的中国人,也就对“天堂、地 狱”这类的彼岸世界没
有心理诉求和精神依托,从而只能在现世中寻求快乐和享受,以求活得好 一点,这一世俗化的精神寄托成为中国人现世生 活观念下能追求的终极目标。然而在这个日常生 活世界中并不是完全自由和不受朿缚的,为了达 到这个目标,必须要学会守规矩,不能让个人欲望 肆意妄为,只有自觉地遵守社会规训,使其内在 化,才能获得快乐。
这种生活态度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特别能 引起大众的共鸣。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原本 中国人赖以生存的传统文化正在瓦解,而世界大 战的爆发和民族危机加重使原本对西方现代性模 式的美好幻想破灭,每个人内心上都犹如浮萍般 缺少依托;另一方面,战争带来的社会动荡又使中 国人始终处于死亡的笼罩之下朝不保夕。张爱玲 有一句名言:“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 乐也不那么痛快。”[6]138这其中除了有作为文坛新 人想要一展抱负的愿望,更多的是对动荡社会背 景下个体生命的忧虑。“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 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 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6]138在这种个体命运无法把握,未来不确定的社会氛围下,即使未来有一丝希望,在张爱玲心中却只能是“破坏”,因此在“惘惘地 威胁”之下把握得住当下现实,从中到一块自 己的立足之地就成为人生的全部意义。由此,张 爱玲所面对的问题就转化为在动荡的背景下普通 人如何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在“不安稳”的现实中以求得“安稳”。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男主人公佟振保的人 生经历就是张爱玲日常生活视野下典型的生存体 验。佟振保早年留学英国,有过一段记忆深刻的 初恋经历,回国后,一个偶然的机遇他与朋友王士 洪的妻子王
娇蕊双双坠人了情网,娇蕊在伦敦就 学时便是个交际花,但这次她对振保动了真感 情,并下决心和远在新加坡经商的丈夫离婚,但 在这一关键时刻,振保退却了,从表面上看,振 保没有家累,应该说没有什么无法逾越的障碍,但他最终还是却步了,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振 保甘愿割舍这一段真情呢?
依照作品的交代,佟振保所叙述的原因是不 想让母亲伤心,不想触犯保守的社会氛围。如果 振保率性与娇蕊成婚,在众人的目光中他便失去 了原本在人们心中“柳下惠”的印象,也就是所谓 的“好人”。而且,振保在意识中从来没有打算娶 娇蕊。依照中国传统的伦理准则,娇蕊无疑是个 轻浮妖艳的女人,用振保的话说“这女人比玫瑰 更有程度了”[7]142,对于初恋的“玫瑰”,振保就认 为这样的女人到国内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 植到家乡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7]136。但是,娇 蕊这样的女人虽然不适合做妻子,但作为一个情 人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可见作为传统观念中 “好人”的振保在感情上是极其自私的。小说开 篇的几句话便将男人心目中的这两种类型的女人 点染得分外鲜明:“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 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 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7]132“圣洁的 妻”和“热烈的”间的差异体现了中国社会 里公共生活与个人私生活间不可弥合的巨大鸿 沟。与娇蕊的关系对振保而言至多是一场艳遇,一场不太沉重的游戏,佟振保考虑的是“如果社 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程”[7]157这样的世俗利 益。离开娇蕊之后,他开始循规蹈矩地结婚生子。然而戏剧性的情节出现了,世俗规则下循规蹈矩 的生活无法让振保得到满足,与先前同娇蕊浓烈 的情爱经历相比,振保的婚后生活显得极为苍 白、枯燥、乏味。为了排遣心头的郁闷,他反而打 破世俗常规开始在外面嫖妓,
而妻子的不忠行为 更使他苦闷,干脆成天在外鬼混,完全成了一个 浪子。难道振保会变得如张爱玲所说的欧洲人那 样“在丧失对上帝信仰后就闹得天翻地覆”吗?难道他真的偏离了中国人生活的常规,在日常的 生活中沉浸于新奇的体验吗?不是,这只是短时 间的偏离,他只是这个社会的“普通人”。最后,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振保回头了,因为他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必须 要考虑周围人的目光和世俗要求,那是他生活的 主要场域。
振保这类人物,尽管个人生活中不乏种种曲 折的“传奇”,但最终都毫无例外地归于“平凡”的曰常生活。李今将他归于“城市俗人”中的一 员,认为这个体“具有较多的人性,讲求实效 和世俗的算计,能够为了自己的利益或性的目的 而奋斗”[8]251。在张的小说中,你很难到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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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真、纯粹的情感,一切都是参差的对照,繁华之 中有朴素,虚伪之中有认真,这也正是张爱玲所谓 “新传奇”叙事所要追求的生命体验。《红玫瑰与 白玫瑰》中振保的爱情经历其实就是一段“新传 奇”,作为“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的振 保,遵守世俗准则是他的日常生活形态,与“红玫 瑰”娇蕊的相遇则是一段“奇”遇,就是在这样一 段“奇”遇下,振保要向这样一位有夫之妇索取刺 激和快乐;而相对的,对于娇蕊这样一个西洋化的 “心是公寓”的轻浮女子来说,在各种男性之间游 走和挑逗是她的日常生活形态,但最后竟然会真 心爱上振保这也不得不说是“奇”事。张爱玲的 小说叙事就是在这样一种“日常”和“奇
异”间进 行双重的叙事想象,以创造出自己的独特。孟悦 认为:“在奇得不能再奇的世界,所需要的是‘传 奇’,不是更大的‘奇’,而是对‘奇’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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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的反面和底子。”[9]1°8《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当佟振保无法忍受家庭苦闷生活而在外面玩得不 成样子,这已经暗示了“奇”的边界,“连烟鹂都没 法替他辩护了”,而在这一背景下,新的想象出现 了,振保“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 着走近……无数的烦扰和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 绕”[7]172,责任和世俗规则成为新的想象,振保又 变成了“好人”。
同样的,《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也寻着能安 得下自己的立身之地,最后她到的是黄金。原 本小家碧玉的曹七巧被家里错配给了传统望族家 的残废二公子,曹七巧一开始就失去了后路。而 来到姜家的曹七巧天性泼辣和充满活力,与死气 沉沉、虚伪的姜家格格不人,一直受到众人的排 挤,甚至连丫鬟都瞧不起她,原本应该成为她保护 人的丈夫却有天生的软骨病,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曹七巧能握住的就是她“正室”的身份,靠得住的 是等待分家之后能得到的那一点财产。然而“她 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 张”[6]418,她也幻想过爱情,然而姜季泽看中的只 是她那些财产,这使她自己亲手捻灭了最后一丝 希望,从而将对人的情欲转化成对黄金的情欲,因为这是她用一生换来的,也是她最后的立身之地。《心经》中许小寒的立身之地就是她的父亲,而当 父亲无法接受她的爱情时她的结局
也只能是离开 这个家。《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立身之地是她 的青春和美貌,她用此作为筹码得到了姑妈的接 济,同时又用美貌换来了一段没有真正爱情的婚 姻。《留情》中敦凤嫁给老头作偏房,虽然有很多 不顺心,但最后她觉得自己“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这便是张爱玲的日 常生活视野下的现代生活,个人的生存和日常生 活在她笔下成为叙述对象,“生存”成为张爱玲笔 下人物唯一关心的维度。
三、日常生活视野下的战争体验
战争体验是张爱玲日常生活视野下观察的第 二个场域。张爱玲曾经做过一个比喻,“像一个 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 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6]53。张爱玲的这 种对战争体验的特殊的叙述方式是从个体的生存 状态出发,与左翼强调的宏大场面不同,张爱玲并 不是作为集体的一部分来描写战争,而是以普通 人的日常生活为对象,将战争作为“底子”融人日 常生活的背景中去。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 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沉,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 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 惘的威胁。”[6]138不同于主流大众对战争的反应,在张爱玲的文学创作里几乎没有主流战争叙述中 常有的悲壮气氛以及英雄人物的昂扬情调,甚至 也没有对战争明确的道德评判的倾向,张爱玲只 是用“冷眼旁观”的方式,观察身处战争氛围中的 都市普通人在生命面临惘惘的战争威胁时,怎样 利用自己、怎样抓住身边的一切,在炮火纷飞的封 锁环境中继续生存下去,这更多的是出于本能的 反应。
由此,张爱玲的战争书写从固定的国仇家恨 的模式中脱离出来,没有将战争体验上升至民族 情感。“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 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 点不相干的话。”[6]54张爱玲对战争的体验更多体 现在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状态中,在表现战争的残 酷的同时,也赋予了张爱玲自身独特的思考。《倾城之恋》中,港战摧毁了白流苏的住处,和范 柳原两人躲在浅水湾饭店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子 弹打中了自己或打中了他。然而战争在给白流苏 带来恐惧的同时,也成就了她的这段爱情,使两人 “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 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7]86。战争使 原本互斗心机的两人暂时得到相互谅解,白流苏 也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因此,战争作为张爱玲文 学创作的重要构建因素,它既是危机,同时又反转 成为一个非同寻常的机遇,这不仅仅是因为“新 传奇”的独特叙事方式带来的叙事效果,更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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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含了张爱玲自身的战争体验。“门洞子里挤满 了人,有脑油气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从人头 上看出去,是明净的浅蓝的天。一辆空电车停在 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 阳一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6]55这 里流露出来的是张爱玲对于战争的主观性感受:战争原本应该带来的社会动荡、政治运动等被彻 底抽离了,留下的是一种近乎原始的具有恒定特 点的苍凉的历史感受,人在其中渺小无依,给人一 种强烈的孤独感,因而人们能抓住的只有是“身 边的人”。而在《封锁》中吴翠远和吕宗桢两人因 为一次空袭造成封锁的机遇,共同完成了一个 “不近情理的梦”。萍水相逢的两
人半真半假地 述说着自己生活中的私事,最后甚至谈到了婚姻 大事,而当两人正处于异常兴奋之中时,伴随着封 锁解除,这个梦也就像气泡般吹破了。封锁的机 遇并没有真正给两人带来生活上的变化,最终仍 然返回到原本各自固定的生活,好像一切从未发 生。在张爱玲那里,她选择用个人日常生活的情 感体验来观察战争,这样的观察方式拉开了与战 争的距离,在当时民族斗争激烈的时期受到非议 是很自然的。然而,张爱玲这种注重刻画“既无 意于推动历史,也不幻想融人大众以求集体性永 生,要的只是个人生命、此生此在的实存”[1°]81_86的战争体验,为我们提供了从日常生活视野下观 察战争的另一种方式。
四、日常生活视野下的“公寓”和“街道”
张爱玲称:“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 的人……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 人为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之间很难划 界。”这里张爱玲想表达的是她的都市生活体验 更多来源于作品,而非纯粹的现实生活,因此其文 本所表现的空间形态比实际上所包含的容量更 大。张的场景设计中常常出现两类现代文明意义 上的社会生活的领域:现代公寓和街道。
张爱玲对现代公寓的喜好,与张爱玲的童年 记忆有关。从小在公馆长大的张爱玲对于公馆生 活有着深刻的认识:“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 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 一天差不多,因为每一天都是单调无聊。”张家上 下似乎都是一半生活在现在,一半生活在过去,永 远跟不上生命的
胡琴,只是不断地往下沉。而当 张爱玲和姑姑一起生活在公寓时,原来封闭的生 活环境让她不自觉地对公寓产生好感。即使公寓 的热水管系统经常出问题、即使门前经常积水、即使公寓没有佣人等等,一切看起来不好的地方,在 张爱玲眼中都成为乐趣。“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 世的地方。”[6]41正因为公馆的大家族生活使个体 的私人空间丧失,而公寓生活让张爱玲重新获得 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同时公寓生活的隐蔽性,也 能够为重新认识“自我”提供场域,它是“私人性”和“自我”意识的重要物质场所,能够为主体创造 自我提供可能性。
如果说公寓是张爱玲认识自我的场所的话,那么“街道”就是张爱玲接触和认识社会的场所。张爱玲说过她喜欢听“市声”一电车声,没有它 的陪伴她会睡不着;她喜欢听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就如同音乐;喜欢烘山芋的炉子;喜欢小饭铺常常 在门口煮味道并不好的南瓜;等等。街道这样一 个人们聚集、交汇的场所,是一个容纳着多种生活 方式的开放的“人民”“”“公众”的空间。在 《中国的日夜》中,张爱玲就以漫不经心的笔调,描绘了她在去菜场路上的所见所闻,里面充斥了 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肉店学徒把肉卖给了年老的 、沿街化缘的道士、宣讲小姑劣迹的肉店老板 娘……在这个场域里,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是 什么身份都能够无所顾忌和朿缚地自由交流,“个人”和“体”在街道这个异质共存的空间形 式中实现了某种和谐共存。这与刘呐鸱笔下的跑 马场、舞厅、公园等只能容纳特定阶级和人的 体性场所有很大的不同,刘呐鸱笔下的这些场所 表现的大多是中产阶级的有闲生活。但张爱玲笔 下的“街道”所呈现出来的这种参差的共生共长 的日常生活形态为“个人”与“体”的某种平衡 提供可能性。
通过公寓和街道不同场所的描述,再加上封 闭压抑的公馆这类场域,三者共同构成了“现代”中国的场域空间一“半新不旧”的中国市民生 活。这也正是张爱玲对“现代”中国的独特的想 象方式。与左翼新旧分明的时空观不同,左翼常 常把中国生活的空间场域安置在已经设定好的 “现代”的时间价值体系之中,由此展现的中国的 空间形态是固定的;而张爱玲则是从中国的市民 日常生活形态去观察,把时间写人中国“参差”的空间中,这时中国的物质形态和生活场景成为 “前文本”,使空间形态获得了超越时间限定的价 值和意义。例如,《祝福》中鲁镇的环境是与其 “现代”的时空观联系在一起的,鲁镇的气氛本身 就显示了鲁镇腐朽的传统环境以及吃人的封建礼 教气息,但张爱玲的文本所展现的空间性却不是 这样的,她并不朿缚于确定的“现代”的时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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