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语言传播的四重心理机制
胡奕颢*
(四川师范大学数字媒体学院成都  610000)
【摘要】网络语言日益兴盛,受社会文化影响形成的各式大众心理对其认可、接受和需求则是其产生、存在和发展的内在动因。网络语言诱发大众心理的四重机制,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逻辑,运用陌生化手段满足大众的求异心理,牢牢抓住大众的好奇心理促使被动接受转变为主动传播,并以其形象化、人性化和对现实的指涉引发共鸣激发从众心理,最终唤醒狂欢心理以抵制现代性束缚回归本真。
【关键词】网络语言、心理机制、陌生化、狂欢、身份认同
作为一种当前流行的语言现象,网络语言日益兴盛,甚至影响到了日常语言,导致传统语言发生一定的变革,引发了学界的关注。网络语言的形成、使用及传播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社会状况和文化潮流密切相关。这些历史性必然因素从外部促成了网络语言的产生、存在和发展,而受社会文化影响形成的各式大众心理对其认可、接受和需求则是内在动因。结合语言学、符号学理论,从心理学的角度对其系统分析,能够更加深入了解网络语言的传播逻辑。
一、陌生化手段满足求异心理
网络语言最大的特点是它对传统语言的变异,大致有几种类型:一是引入方言,如偶(我)、麻麻(妈妈)、素(是)、神马(什么)等都是台湾普通话的模仿使用;二是为输入简便而使用英文缩写,如MM(妹妹)、BT(变态)、NB(牛逼)、PK(Player Kills)等;三是数字谐音,如94(就是)、886(拜拜了)、7456(气死我了)等;四是由于中文拼写软件简拼默认造成错别字误用,如斑竹(版主)、河蟹(和谐)、妹纸(妹子)等;五是直观生动的符号代替,如:-)(笑脸)、^@^(猪)、==(等等)等;六是英文的中文直译,如粉丝(Fans)、麻豆(Model)等;七是中英文搭配使用,如hold住(掌控的了)、郁闷ing(正在郁闷)等;八是中文词组减缩,如高富帅(高大、英俊、有钱的男人)、白富美(肤白、貌美、有钱的女人)、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等;九是构词组合,派生构词如X党、X门、X族、X客,字词叠加如范跑跑、郭美美、楼歪歪、东东(东西)、屁屁(屁股);十是句式变换,被动式如被潜规则、被和谐、被上岗,主谓宾错位如可爱的说、吃饭了先。上述诸类共有一个特征,即是网络语言在本质上割裂了传统语言能指与所指的指涉关系和固定结构,换用其他符号进行了语义的重新建构,造成了认知的陌生化。
*作者简介:胡奕颢,女,1982年生,四川成都彭州人,四川师范大学数字媒体学院讲师,2010年四川大学广播影视文艺学博士毕业。
陌生化,是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他认为“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
”[1]这里所指的艺术原指文学,即是说文学之所以为艺术,在于其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而是用反常、变形、扭曲甚至怪异的语言描述日常生活,对原本熟悉的事物不断产生新奇的认知,从而增加审美快感。然而,在日常生活重复单调的更替中,许多事物往往从认知到接受再经历一定的时间和过程会转化为一种无意识、机械式、自动化的感知,逐渐变得习以为常,缺乏新鲜感。用于信息传播和交流的日常语言也在习惯中变得毫无生趣。
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今天,建筑、家居、服装、餐饮、旅游、娱乐等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日趋追求美感,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日常语言自然也被赋予了审美的功能。当日常语言自身用于审美感知到的时候,只有突破定式、打破常规,展示标新立异的新姿态,才能唤起大众的注意力。“从陌生化的理论来看,网络语言所采用的种种陌生化手段的目的在于瓦解原有词语形、音、义的对应关系以及句法上的组合限定关系,从而打破语言理解的自动化和惯性化。”[2] 网络语言从语音、语义、构词、句法以及符号形态本身对传统语言进行了有意识的变异、杂糅、拼贴、戏仿,为原本乏味、枯燥、麻木的日常语言注入了新奇的魅力,带给原本昏昏欲睡的大众以一种生气盎然、新鲜甚至是惊异的感觉。这种审美快感正好符合大众的求异心理,网络语言才得以传播并流行。
求异心理是人类特有的具有反射能动性的心理类型,在面对一成不变时,人内心会自发地、无意识地形成抗争力量,从根本上说是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现代社会快速发展,各方面都在进步,物质生活的提高却并不能满足人们精神世界的提升。相反地,程式化、秩序性促使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趋同一致,最
终导致自由消失和个体压抑,人变得平庸、刻板,缺乏个性,失去了想象力和创造力。面对这样的社会境况,个体内心反射性萌生出渴望自由、追求新奇、不拘陈规的巨大力量,而网络空间具有自由、虚拟、匿名、无拘束的场域优势,使其得到极大释放。“在自由度更大的网络虚拟空间内,人们求新、求异、求美的心理被放大了。”[3]在网络空间中,作为交流工具的网络语言首先获得内容和形式上的个性化创造,用于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引发他人及社会的强烈关注,从而体现作为个体的自我存在价值,最终满足高涨的自我意识。
二、好奇心理催生传播主动性
求异心理常常伴随着好奇心理一同发挥主观能动性,网络语言牢牢抓住了大众的好奇心理,使其成为当前互动新媒体时代大众广泛运用的交流工具。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网络语言的盛行必然经历了“传播——接受——再传播”的过程,其间包含着大众对网络语言由被动接受到主动传播的能动性转变,好奇心理则是促成这种转变的内在诱因。
好奇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心理类型,是人类对大自然无穷魅力探索的内心渴望,是促使人类不断进步的内在推动力。好奇心理往往给人们预设了一个心理期待,这种期待只有得到释放和宣泄时才会获得心理满足的快感,于是人们总是在好奇心理的推动下自觉不自觉地寻求答案。在以语言为媒介的小说中,悬念是一种深受观众喜爱的叙事技巧,其原因就是它充分利用观众的好奇心理,在结局时解开先前悬而
未决的谜团或疑惑,使观众的期待获得了宣泄。而在网络空间里,同是交流媒介的语言又是如何诱发大众的好奇心理进而获得传播的呢?
正如前面所论述的,网络语言通过各种变异手段带来了陌生化效果,本身就包含着接受者不同于寻常的全新体验,体验的差异性会激发受众探求发生变化的原因。网络语言中新生词语由于其具有生僻、独特、鲜见的特征而诱发受众的好奇心理表现尤为明显,越是古怪、奇特,受众就越想知道为什么和从何而来。例如,“酱紫”一词最早出现于网络时,传统语
言中并没有这个词语,网友对其语义并不了解,好奇心理促使受众主动求知,通过联系该词出现的上下文语境,推测出其代表“这样子”的意思,但好奇并没有停止,而是推动受众继续溯源,最终发现该词是网友故意模仿台湾普通话发音咬字而新造出来的。在这个例子中,好奇心理使得受众获得了两次探求新知的情感宣泄,潜移默化地加深了对这个新生词语的认知。
除此之外,网络语言的新生词语往往与某些社会事件和文化现象有关,当这些事件和现象形成广泛影响时,具有代表性的词语会被赋予全新的含义,形成了所谓的“典故词语”[4]。例如,“范跑跑”一词来自汶川地震时,范姓教师发表舍弃学生自保逃命言论,被网友冠以称谓;“拼爹”一词则是河北李姓学生交通肇事后,声称老爸权大能摆平一切,进而引发网友热议的社会不公现象;类似的词语还有“楼歪歪”、“炫富”、“”、“门”、“标题党”……这类词语具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常常带有嘲讽、谴责、批判的
意味。从传播者的角度来看,这类词语可以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无处表达的社会不满情绪凝聚其中,通过网络自由发泄;而受众在接触这类词语时,受好奇心理的驱使主动了解其所指涉的具体事件或者现象,一旦领会包含其间的批判内涵,与传播者形成某种心理认同,就会产生共鸣,进而主动在各大论坛、微博、QQ上复制、转发,获得更大范围的传播。
三、身份认同助推从众心理
网络语言的传播离不开从众心理这一大众传播得以实现的根基。大众传播是人类社会重要的传播形式,具有广泛性、社会性的特征。对于传统媒体而言,大众传播的实现需要有广泛的接受者,即大量的受众。而网络出现以后,这种新媒体所具有的互动性、双向性传播特征将受众转为了传播者,网络语言只有获得大众的接受和使用才能流行开来。
一般认为,大部分个体普遍具有从众心理,即个体受外界体的影响而在认知、判断、行为上自愿与体保持一致或与多数人相符的心理机制。网络语言符合大众的从众心理主要通过三种途径:其一,网络语言形象化的特征符合实际,较贴切地表现了所指对象,能够获得多数人的认可。例如,“囧”字在网络中的兴起及流行,主要因为它的读音与它所代表的窘迫、尴尬之意高度一致,它的视觉形象又与人所处状态的表情非常契合,获得了字形、语音、语义三维一体式的生动诠释。又如“见光死”一词,形象地描绘了网络虚拟空间留给对方的美好印象在真实环境见面后好感美感灰飞烟灭的情形。网络论坛中更将“发
帖”、“回复”用“盖楼”、“拍砖”比拟,显得鲜活而有趣。与此类似,“潜水”表示只看帖不回复,“灌水”表示发大量无意义的帖子。以“抢沙发”代表争当第一回帖,而第二回帖则只能“坐板凳”,两者形象地表现了回帖待遇的优先级别。总之,网络语言将复杂、抽象、深奥的意思转化为简单、具体、浅显的事物表现出来,易于理解和掌握,为广泛传播提供了方便。
其二,网络语言在变异中为单调、冰冷的交流工具注入了更多人性和情感,使得依靠网络、计算机、数字信号这些科学技术维系的人际交往能够顺利进行。例如,网络语言中的数字缩写520(我爱你)、201314(爱你一生一世)比起用文字直接表达更加委婉、含蓄且富有浪漫气息。而杯具(悲剧)、鸭梨(压力)、围脖(微博)等字词误用,或者主银(主人)、灰机(飞机)、碎觉(睡觉)等发音不准,都是利用文字输入过失或者拼写犯错来故意制造诙谐、幽默的效果,在信息接受的过程中带来心情愉悦、会心一笑的感受。总之,在交流的过程中,无论委婉、含蓄还是幽默、诙谐,都能令他人更加容易接受自己,获得更多人的认可。
其三,现代社会飞速发展,科学技术日新月异,时代潮流瞬息巨变,求异心理和好奇心理促使大众天生对新生事物充满好感并乐于接受。不追求时尚、赶不上潮流似乎就不够与时俱进,甚至与世人格格不入,更没有办法维系正常的人际交流。“这种从众行为的实施,一方面因为网络语言新颖别致,符合年轻人的口味,另一方面,也缘自网民自己能更好地融
日常生活审美化入到网民体的需要。”[5]总之,如同其他两条途径一样,网络语言所激发的从众心理,其内核都在于个体潜意识里总是寻求一种身份的认同感,单独的个体在心理上渴望成为体一员,渴望获得体的关注、接纳和支持。
四、狂欢心理抵制现代性束缚
在后现代语境中,网络语言的形成与传播包含着普通大众追求狂欢的心理。狂欢是大众文化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术语,来源于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他提到,“在狂欢节广场上,支配一切的是人们之间不拘行迹的自由接触的特殊形式,而在日常的即非狂欢节的生活中,人们被不可逾越的等级、财产、职位、家庭和年龄差异的屏障所分割开来。”[6]狂欢的世界打破了现实世界的等级界限、行为准则、宗教禁忌,随之而来的是纯粹的、放肆的、毫无拘束的快感。这样的快感体验本质上是人类原始生存时所具有的,狂欢心理来自于个体内心深处对自由的渴望,是一种自我救赎、回归本源的冲动。正如弗洛伊德所认为,人的心理结构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组成,本我包含无意识和原始本能,实现本我才能获得快乐,“现实原则常常压抑着或延迟了快乐原则的实现,这就造成了文明对本我的压抑。”[7]然而在三者的矛盾冲突中,代表现实原则的自我和代表理性道德的超我带来的压抑,反而会激发本我的反抗,换句话说,只要理性世界的秩序和法规存在,狂欢心理就永远不会消失。
网络语言满足大众的狂欢心理必然需要制造与之契合的快感体验,首先体现在语言本身突破传统、打破
常规时带给大众的自由和快乐。在长期的使用和传播过程中,传统语言形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规范,带有官方彩和一元性。正如前面的论述,网络语言不拘形式,将中文、英文、数字、特殊标识等不同种类的语言符号混杂使用,其间还杂糅了方言、普通话、错别字和象形文字;而且不拘语法,在组词上缩略、叠加、类推、重复,或者利用读音相似、意思相近的他词来戏仿,亦或者高度概括社会现象与之形成互文,再或者拼贴中文与英文、古语和今语、雅语和俗语,在造句上主谓宾错位、不规则断句。总之,无论是戏仿与互文,还是杂糅与拼贴,网络语言在传统语言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了颠覆式改造,最终形成了语种交杂、多声共鸣的民间语库[8]。
其次,狂欢快感还体现于大众运用网络语言可以淋漓尽致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一方面,网络语言与众不同的符号本身和组词造句能形成诙谐、幽默、调侃、讽刺、谴责、批判等效果,给大众带来多种身心感受,快感体验的多样性颠覆了统一话语形成的单一乏味、沉闷枯燥的社会氛围。另一方面,网络传播虚拟而广泛,与其他媒介相互交集渗透,为大众提供了一个自主发表意见、自由宣泄情感的狂欢场域。从文化霸权的角度来看,传统语言早已成为了传播主流意识形态和掌控话语权利的承载工具,而凭借网络语言,大众可以挣脱理性束缚、违反秩序规范、跨越阶层界限,颠覆统治阶层所倡导和构建的道德观念、价值体系、意识形态,自由恣意地进行各种形式的赞美、鄙视、插科打诨,在类似游戏的过程中获得快乐的体验。
总之,无论是求异心理、好奇心理、从众心理还是狂欢心理,网络语言都将满足大众快感的需求放置到
了首位。求异心理是大众自我意识觉醒探求新奇的本能,狂欢心理则是回归本真追求快乐的冲动,二者皆是面对外在社会所营造的价值趋同和个体压抑所作出的抗争,旨在从个体和差异上实现自我认同;好奇心理满足了大众的求知欲望之后与他者产生心理共鸣,从众心理自身包含着强烈的体归属感,两者又是个体从社会环境和人际关系中获得的身份认同。从本质上看,这四重心理都是大众内心寻求自我认同的具体表现。现代性困惑令社会、个人表现出认同危机感,现代人在高度发达、秩序井然的理性社会中,个性被磨灭,行为被规训,日益淹没在“工作——挣钱——消费”的生活程式里,自我快乐无法满足,自我身份得不到认同,逐渐丧失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于是,在各个领域千方百计寻身份认同,重塑主体意识,日益成为现代人逃离现代性困境获得自我解放的必由之路。值得注意的是,
网络语言诱发大众心理的四重机制,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逻辑,即是说网络语言鲜活新奇的特征满足了大众的求异心理和好奇心理,当大众进一步深挖网络语言的内涵会获得情感的共鸣,进而受从众心理的驱使接受并认可,最终内心深处的狂欢心理使得网络语言形成强大的文化潮流。
参考文献:
[1] 张隆溪. 二十世纪西方文论书评[M]. 北京:三联书店, 1986.71.
[2][4] 周洪学. 论网络语言的陌生化手段[J]. 求索. 2012(01): 218.
[3] 刁晏斌. 网络新词一夜红,语不“雷”人死不休[N]. 人民日报. 2008-10-14.
[5] 季安锋. 网络语言与社会文化心理[J]. 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01):35.
[6] 巴赫金. 巴赫金全集第六卷[M].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 12.
[7] 周宪. 审美现代性批判[M].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5. 202.
[8] 蒋金绵. 从“恶搞”现象看网络语言的话语狂欢[J]. 大众文艺. 2009(12)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