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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美与时代·下》2022年第09期
摘 要:“渔父”自古以来就是文学经典母题。从《诗经》中的匆匆一瞥,到被“钓于渭滨”的吕望予以神化,历经“庄屈”的形象定型,“渔父”在唐宋时期凝结为一个被文人用来映射隐逸思想的诗词载体。“渔”与“隐”的联结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显著代表,也是文人在“儒道”共同支配下实现心理调适或升华的艺术投映。回顾并追溯这类意象的源流及嬗变,细致体悟文人情感世界的丰富精微,可以藉此发掘意象创作和传统文化的密切关系。
关键词:古诗词;渔父;意象;隐逸
《文心雕龙·神思篇》有云:“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1]397意象作为以语词为载体的诗歌艺术的基本符号,为后人留下众多具有古典美的经典物象,“渔父”便是一例。它大多藉由对渔父隐逸日常的刻画来传递情思,展现了文人气象万千的情感世界。而在文人的性灵抒写下,渔父是“白发沧浪上”的垂钓者,吃着“菰饭莼羹”,过着“暮向芦中宿”的漂泊日子。他们游离
于庙堂之外,行走于江湖之边,这种状态有时是诗人生活的真实映照,但更多时候是一种精神寄托与遐想显现。纵观这类作品,可以看到文人纷繁各异的生命意识与人生感知。
一、古诗词“渔父”意象的产生与流变
《诗经》作为反映先秦时期日常生活的诗歌总集,已经有许多描写“农耕渔猎”场面的内容,从中可以到不少与“渔”或“渔父”有关的诗句。《邶风·新台》:“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2]61《小雅·采绿》:“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2]381《召南·何彼襛矣》:“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2]42显然,《诗经》中的渔父都是普通的打鱼者,诗作以渔类比,或传递婚恋之思、或映射公族嫁娶,具有浓厚的情爱伦理意蕴,而“志不在鱼”的朦胧意识投射也奠定了“渔父”一词的弦外之音。
让“渔父”这一平凡形象具有了传奇彩的人物,是太公吕望,他也是史书记录最早的渔父原型。据《吕氏春秋·有始览第一》载:“太公钓于滋泉,遭纣之世也,故文王得之而王。”[3]666司马迁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亦写道:“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4]1477太公的传奇经历历来为后人所乐道,并被添上神话意味。太公之后,亦有“扁舟范蠡随渔父”“渔父义节助子胥”等传说故事层出不穷。
在文学史上,是屈原与庄子首次为渔父赋予“隐者”的隐喻内涵。《楚辞·渔父》讲述的便是屈原遭逐之际,与无名渔父的一段关于人生抉择的讨论:当身形枯槁、憔悴不堪的屈原在江边徘徊,听到路过此处的渔父发出“何不自令放为”[5]171的疑惑后,道出“众人皆醉我独醒”[5]174的混沌现实,渔父只得莞尔一笑,摇舟而去。而在《莊子》的同名篇作中,亦有相仿的情境对话:当孔子“休坐乎杏坛之上”[6]815时,“须眉交白,被发揄袂”[6]815的渔父来到此处,大力斥责孔子“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6]816的行为,并提出“法天贵真”的主张,让孔子决意从师潜学。奈何渔父认为孔子不足以“妙道”“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6]822。与北方的《诗》有异,《楚辞》《庄子》中的渔父都是一类睿智豁达的隐士形象,来去无踪,在浊世中坚守明哲保身之志。
庄屈对文学创作发展的影响是极深远的。庄子的美学、屈子的遭遇,加上历史传说的描摹,形式与内容适时交汇,发酵出无限的灵感。自那以来,各种以“渔父”为主题的古诗词层出不穷,尤以张志和的《渔歌子》最有名。此诗流传甚广,后人多化用原句或词牌名进行二次写作,掀起了一股“渔父”热。后经苏轼、黄庭坚、陆游等人的传承与创造,渔者与隐逸之间的联系慢慢积淀下来,成为诗歌文学中的一类意象母题。
二、古诗词“渔父”意象中的情感世界
(一)身心的回归:隐士
首先是身与心的双重回归,这一类是真正的隐士,但可举者寥寥。最典型的当属张志和,此人一生清真好道,在宦途不顺、妻母相继去世的连续打击下,决意向肃宗请辞。肃宗赐给他一奴一婢,张志和偕同两人一起归于山林,自称“烟波钓徒”,以渔钓为生,著名的《渔歌子》便写于此时: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此诗描绘了江南水乡的缱绻图景:西塞山前,白鹭腾飞,两岸桃花盛放,江水猛涨,鳜鱼生得肥圆玉润,飘雨阵阵袭来,渔翁早已乐而忘归。值得一提的是,据颜真卿说,张志和钓鱼不用饵,自然不会引来鱼儿上钩,所以“鳜鱼肥”并非粗浅的口腹之欲,而是对渔隐生活之怡然自足的喻指。末尾处的“不须归”可谓神来之笔,它既反映了家室空落的真实境况,也表现出了却红尘羁绊、一心流连自然的生命情态。恰如《人间词话》中所写:“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7]15张志
和“观物”亦“观己”,将闲适的情绪感发存蓄于寡淡平和的画面美中,标志着他已跳出本体意识范畴,用一种“他者”的静观视野来描摹完满自由的心灵境界,是真正的“词之上乘”。更重要的是,他反映了遵循“内求”之道的身心兼修的隐士本性,堪称“隐之楷模”。
(二)身归心未归:伪隐
1.出世
自姜尚渭水独钓的故事广为流传后,以“渔隐”待“仕机”的例子可谓不在少数,最著名的要数东汉隐士严光。严光少时与光武帝同游学,后光武帝两度出访并委以重任。陆游曾作诗讽之,认为严光的清誉是掩饰出世之心的技巧。而与严光的经历类似,孟浩然也是一名心怀魏阙的隐士,偕友张子容躬耕于归鹿山多年后,曾挥笔在《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写道: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诗的前半段展现了一方壮美图卷:八月湖水高涨,天水交接,宛如一,浩瀚无边际;云梦泽处,水汽喷薄,仿佛能撼动岳阳城池。接着,诗人笔锋一转,诉说起“渡舟无楫”的淡淡无奈,只得遥观岸边的渔父,心生艳羡,那哀婉的心意在此得以缓缓显露。隋唐时期,举荐之风流行,文人大都渴望凭借投赠之作得到赏识,故该类诗文的创作一直很繁盛,这在耳熟能详的“长安居、大不易”的逸闻中已有所反映。此诗写于唐开元二十二年,是干谒诗的经典之作。其中,“渔”与“仕”的巧妙联结,正反映了以孟浩然为代表的“士”阶层的矛盾心理,也印证了“以道补儒”的士人整体精神面貌。经世之愿与国家意识形态及体制的相斥相依,使得他们如一叶于海上浮行的扁舟,生在左右都游不到岸的境地里。
2.抗世
自古以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所有读书人的终生追求,但求仕路上却有着各种利益集团的纠纷和永难止息的政治争斗,这也形成了中国古代特有的贬谪文学。柳宗元的一生即是最好的诠释:他曾作为王叔文政治集团的一员进入权力中心,然而,“永贞革新”不久宣布失败,保守派的反扑让集团瞬间倾散。同朝被贬的刘禹锡居于陋室之下,仍发出“何陋
之有”的诘问,相反,柳宗元的诗作却被渲染上了屈原式的悲愤: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写于柳宗元孤居永州的初期,“骚怨”浓长,恰如苏轼在《柳仪曹诗》中的评价:“忧之深也。”茫茫天地之中,没有一只飞鸟掠过,没有一个人影,唯有披蓑戴笠的白发老翁驾着扁舟,独自承受冰天雪地的冷峻侵扰。与刘禹锡有别,柳宗元是河东望族之后,又年少成名,正处初露锋芒的而立之年却遭遇政治厄难,身份境遇的剧变让他心中激愤交加,难以排遣。可以说,诗中的渔翁不畏风雪侵袭,有着危险迫近也岿然不动的品格,恰如柳宗元本人的形象映照:既不愿参与势力勾结,以换取仕途的坦荡平顺,又无法淡然接受理想幻灭、终老于此的残酷现实。于是,他选定“渔隐”的方式来隔绝纷扰,昭示不屈。这种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崇高感来鞭策自己,在失败与毁灭中等待涅槃重生的举止,是一类殉身抗世的悲剧美。它让看似遗世独立的渔父生活的背后,饱藏着苍凉孤独的人生体验,更折射出荒蛮幽哀的贬谪文学世界中,那错综复杂的“江雪”心境。
(三)心归身未归:愿隐
1.乐隐
自古以来,无数文人骚客都讴歌或赞美过渔父,但是真正放下世俗牵绊,做了一回渔父的人却少之又少,南唐后主李煜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7]4的帝王,并无治国之才,更无兴国大志,在机遇巧合中被推上王位的他,反倒更加憧憬平民“粗盐淡茶”式的清欲生活:
其一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其二
孤独的人生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渔父》二首是李煜观画作《春江钓叟图》后所写,有异于前期的绮丽浮华、亡国后的悲哀凄婉,两首词作风格晓畅,简易近人。词中的渔父整日与盛景佳酒为侣,游荡在飞溅如雪的浪花与繁盛娇美的桃林中,面对汲汲于名利毁誉的世人,尽情唱咏着他的自由欣悦。然而,与了无牵挂的渔父不同,李煜是在南唐已奉朔称臣、国势重危的时候即位,故已深陷困患许久。身负难以推卸的重责,信奉佛道的李煜藉由幻想来逾越现实的壁障,也映证了文学抒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被压抑意识的唤醒与补偿。在那里,李煜用片刻的断念为自我设想了“渔隐”后种种美好的、因生于贵胄之家而不可能享有的生活。他凭借这一“白日梦”赢得精神自由的满足,收获了更加积极广阔的人生体验。
2.怅隐
如果说,李煜对“渔隐”的渴望是出于另一种生活的极致诱惑,彰显了别样的生活追求,那么,“怅隐”就带有几份心不甘、情不愿的味道,尤其是当士人面对难以翻越的“道统”与“政统”之璧时,内心的冲突斗争常会让归隐之愿渲染上无奈的基调。大半生都在流放中挣扎的苏轼便是这一类文人的代表:
渔父笑,轻鸥举。漠漠一江风雨。
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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