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父亲
我被里余秀华那张照片吸引。她穿着绿的毛衣和黑的短裙,身后是荒草、绿树、麦田和黄油菜花。她的头和身体是歪斜的,神情有些倔强。那个推出的标题是“脑瘫诗人”。打开页面,我读到她的诗:“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我养的狗,叫小巫》)稍微对文字有敏感的人都会意识到,这诗中有力量、有尖锐、有疼痛以及对那尖锐疼痛的不驯服。
余秀华出生时就生病,脑缺氧造成先天性脑瘫,小脑无法平衡,这最终导致她走路歪歪斜斜,表达口齿不清。疾病与她相伴而生,成为她不可匮缺的一部分。也因此,她似乎比许多人更感受到个人在命运面前的渺小、无能为力。但是,这也可能让她体味到稻子和稗子的区别,感受被春天忽略的狗尾巴草、拼命开花的栀子花的感觉。
从什么时候起,余秀华开始领受她的命运,而不把这个命运当作负担的?我不知道。但在诗句里,从2013年左右开始,你能看到她在命运面前的体察、沉思、挣扎和平静。即使是弱的,你也可以感受到对方的不甘心,不屈服;即使这诗是从残缺身体发出来,你也能感受到一种精神意义上的整全。比如“爱”,这是她诗歌常常出现的语词。“唯有这一种渺小能把我摧毁,/唯有这样的疼/不能叫喊/抱膝于午夜,听窗外的凋零之声:/不仅仅是蔷薇的/还有夜的本身,还有整个银河系/一个宇宙/——我不知道向谁呼救/生命的豁口:很久不至的潮汐一落千丈/许多夜晚,我是这样过来的:把花朵撕碎/——我怀疑我的爱,每一次都让人粉身碎骨/我怀疑我先天的缺陷:这摧毁的本性/无论如何,我依旧无法和他对称/我相信他和别人的都是爱情/唯
独我,不是。(《唯独我,不是》)”
作为弱者的“我”,作为受伤者的“我”,作为无能为力的“我”,作为清醒的“我”。在有关爱的诗句中反复出现。她悲哀地看到自己,象旁观者看自己,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轻视了清晨/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被长久的荒凉收留/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爱得不够(《“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世界”》)”。
许多人都看到疾病之于这位诗人成名的标签,却并未看到她对这种伤痛的领受、消化、沉淀,并最终将其认成命运。疾病给人以疼痛,那就把这疼痛领下,写下;疾病给人以卑微,那就把这卑微体会;和疾病、和疼痛、和卑微,也和大地在一起。疾病是囚笼,写作则是她寻到的挣脱之路,是自救。写作使她治愈,使她成长。她在试图以诗句使自己整全。
我无意说她是中国最好的诗人,作为诗歌的普通读者,我想我和大多数转发、购买她诗集的人一样,并不将她视为中国最好的诗人。但是,她却是这些天来最打动我的诗人,她的诗使我心有所感。作为她的同时代人,我们只需回答,作为此时代的诗人,她的诗是否打动了你,她是否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作为最普泛的人的共同感受?
我不敢把我的心给你
怕我一想你,你就疼
我不能把我的眼给你
怕我一哭,你就流泪
我无法把我的命给你
因为我一死去,你也会消逝
我要了你身后的位置
当我看你时,你看不见我
我要了你夜晚的影子
当我叫你时,你就听不见
我要下了你的暮年
从现在开始酿酒(《阿乐,你又一次不幸地被我想起》)
她写出所有经历过爱情的人心中那种百转千回,她写出爱的普遍感,写出深爱者的痛心和卑微。她的诗中有她,也有我们。我不知道来自四面八方的偏见和贬低从何而来,不知那种以贬低大众审美为幌而贬低余秀华的批评所为何来。为什么要以脑瘫、以审丑甚至更为鄙视的字眼来形容写出这样诗句的诗人?我为此深感困惑。这位诗人,之所以被百万次转发,原因在于她在以诗句凝聚我们,她以真诚、贴心贴肺打动我们,她使诗在某一刻成为我们日常生活讨论的中心,——这难道不是属于诗人和诗歌的荣耀?
作为读者,我尤其被余秀华关于父亲的那首诗打动。
我要挡在你的前面,迎接死亡
我要报复你——乡村的艺术家,
玩泥巴的高手
捏我时
捏了个跛足的人儿
哪怕后来你剃下肋骨做我的腿
我也无法正常行走
请你咬紧牙关,拔光我的头发,戴在你头上
让我的苦恨永久在你头上飘
让你直到七老八十也享受不到白头发的荣耀
然后用你树根一样的手,培我的坟
然后,请你远远地走开不要祭奠我
不要拔我坟头新长的草
来生,不会再做你的女儿
哪怕做一条
余氏看家狗(《手(致父亲)》)
如果你能想象这个行动不便又心地如此敏感的女儿如何心痛于自己不能尽孝,便能理解那令人心痛彻骨又无能为力的父女之情了。这首诗让我一下子想起她在“锵锵三人行”中朗读自己诗句的声音和表情。那是什么样的声音?那是我们时代受伤者的声音,含混、低微、呜咽、痛楚,与那种字正腔圆的表达完全
迥异。无论你读过多少诗,听过多少诗朗诵,你依然会被这种声音打动的。那是有人的声音的诗,而不是玩弄诗艺的精英语词。你不得不承认,作为疾病的承受者,这个人感受到更多,也有能力写下更多,她写下了我们感受到的但无法成诗的那部分。这个女人,正走在成为一位成熟诗人的道路上,她在以她的语言抵达常人无法抵达之地。
看到电视屏幕上那位永远不能端正自己身躯的农妇,看到这位写出如此真挚语句的诗人,我想到她与命运之间的关系。命运给予她磨难。但命运也给她更多地思考身体、灵魂、自由和精神生活的机会。她没有让这命运的独特性溜走,她感受这独特,又将这独特上升到一种人类的共性。在访谈中,这位诗人深刻地提到独立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她意识到一个女人、一个人成为自己的重要性;她说起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冲突,进而不得不把这冲突放置于写作中。她的言说如此具有感染力,以至于主持人脱口而出,你说的这些感受,我们也有。
人们都看到余秀华以诗句、以脑瘫二字暴得大名。但是,诗歌不也因她而重新焕发光芒?“而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晚晚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余秀华)。今天,我们每个人都能记起她的句子,也都承认,余秀华遇到诗歌是她的幸运,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进一步承认,诗歌遇到这个敏感、多情、坚忍的女性余秀华也是一种美好?——我们因余秀华的诗歌而重新意识到诗本身“可以兴,可以观,可以,可以怨”的魅力;我们因为她而重新意识到诗是艺术也是信
仰;我们也因为她而认识到,诗歌是宗教,是渡他人以苦厄的小舟,是救一个人和一个人自救的方法。
余秀华在电脑前的照片让我印象深刻。一张是她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看屏幕的,另一张,则是她并不灵活的手指落在键盘上。马戎戎在《一棵坚强的稗子》中追溯了余秀华与网络的结缘:2003年左右,余秀华开始在网络上写诗。她知道了“网吧”,知道了“论坛”、“发帖”、“灌水”,她把写过的诗歌贴在论坛上,她在网上下象棋、打扑克、斗地主、也写文章,网络成为她全副身心的寄托之地。
足不出村行动不便的农妇因为网络而有如插上双翼。在第一篇博文中,她将在网络中的自由视为小人物的自由。“这是小人物的自由,像一只小屁虫,想横着趴就横着趴,想竖着就竖着,也可以像一棵狗尾巴草,向左歪可以,向右歪也可以。”
余秀华从网络中获得了什么?也许从她的诗歌中可以到答案。余秀华的写作在2013年有一个飞跃,这离她初次上网贴诗歌作品已过去十年。蜕变显然与她阅读经验的累积有关,去过她家的记者都写道,她的家里书并不多,也没有足够金钱购买图书,但这看起来并没有影响她的阅读。从她的谈吐和对诗歌的理解上看,她比我们想象得阅读广泛,也远远超过那种“残疾诗人”的认知力。
也许我们应该正视网络时代为这位女诗人提供的各种机会,阅读、交友、恋爱、遇到
各种各样的人,虽是足不出户,但她在精神上并没有受到束缚,网络成为她看不到的手和脚,她的触觉四通八达。极有意思的是,她在论坛里也并不像小白兔一样谦恭,她有她的火爆脾气,有人咒骂她,她还击;有人利用网络攻击她,她同样在网络上回答,并不示弱。她在网上与人交往,与人讨论爱。她是那种接受并正视这个网络时代一切的人,她能把那些不利的转成有利的,而不是被它压垮、碾碎。所以,你可以在网上看到一个农妇的咒骂和嚎叫,也可以在诗里看到她的平静沉静和对爱的向往。
无边无际的网络经验使余秀华的诗句不再属于黑夜和一个人的呓语,更多时候,她的
爱属于大地、田野和广阔的远方。即使不能行动自由,即使现实中语言表达不清,都丝毫影响不了她诗歌中的表达。这是多么可贵的机会。她从中体会人间的一切,正视疾病、爱和命运,并试着从这样的经验中写出人类共有经验。
怎样寻到疾病的敏感但又不溺于疾病本身?这一直是被疾病困扰的写作者们的难题。许多写作者都在挣脱束缚。而对于余秀华而言,除此之外还有其它许多道德条框。一个已婚女人,一个行动不便而面容并不姣好的女人,怎么可以写下《跨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她实在惊世骇俗:“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口的麋鹿和丹顶鹤……我是穿过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
跑成一个我去睡你……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把一个和横
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而它们/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许多人只看到那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但却看不到她的诗本身的开阔和辽远。她写下爱的强悍,爱的无理,以及爱的动荡。也许,正是因为这些诗句,许多媒体记者都去追问这位女诗人的爱、性、婚姻。问题中有好奇,也有猎奇。采访中多少记者好奇她的爱、婚姻与性,你就知道这个女人要冲破多少束缚才可以表达那些情感。她似乎天然不把这些条框放在自己头上。
在“锵锵三人行”中,我注意到她说到爱时的复杂表情;她说起别人面对她的爱情所
表现的恐惧;她说起自己灵魂对肉体的不满意,也说起自己又丑又残疾像卡西莫多,会吓到自己爱的人。这真让人唏嘘——余秀华诗中表达得有多么真挚,你就知道她从爱的体验中获得的情感有多圣洁。在采访中,她并不回答那些有关婚姻和性的问题。余秀华有她的幽默,
也有她的从容。即使批评她的人有些象唐僧或者如来佛祖一样“法力无边”,但如果这个人不做孙悟空你又奈她何?
作为一位女性写作者,新媒体时代的余秀华所获得的自由远超过了当年吴尔夫所设想的。她没有一个人的房间,不是一个行动自由者、一个挣工资者,也不是一个自己可以养活自己的人,但这也并没有妨碍
她成为自由的写作者。当然,更重要的是内在,余秀华身上有天然的冲破框架的能力、独立感受和独立表达的能力,那种“不在任何事物面前失去自我,不在任何事物——亲情、伦理、教条、掌声、他人的目光以及爱情面前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在一个“不怕疼的人”面前,世俗意义上的条条框框都土崩瓦解。她地势低微,依然强大。
你能想象那一瞬吗?每个人都在那里沉默地刷着手机,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里阅读同一个人的诗句,短短几天,近百万人按下他们的转发键向朋友们推荐。那真是时代神奇的一瞬,百年前和百年后的人们,都无法体会到我们此时此刻的感慨和被一个人的诗句刷屏时的眼花缭乱。——她的诗句象芥茉一样辛辣,足可以使所有手机读者为之凛然一震。比如“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比如“我只想嚎叫一声,只想嚎叫一声/一个被掠夺一空的人,连扔匕首都没有力气”……你不得不承认,这些诗句以真挚、以卑微、以疼痛、以不驯刺激着手机用户的阅读趣味。当转发者们抬起头时,一个诗人的名字和她的诗句就这样传遍大江南北。时代,余秀华和她的诗句恰逢其时。
我想到民国杂志《礼拜六》80期封面,两位现代衣着的女性面对铁轨轻松交流,脚下是简易的行李,远方开来冒着浓烟的火车。图片关乎女性远行与自由,火车的到来使女性生活发生革命性变化。这个神奇
的外力有助于她们成为她们自己。那张图片作于1915年,离今年整整一百年。余秀华对着电脑写作的照片与百年前的图片有异曲同工吧?网络使余秀华们的自由表达成为可能。
但,令我念念不忘的还是横店村几位女村民挤在一起用手机看余秀华新闻的那张照片,我难以忘记她们惊奇、兴奋而激动的笑脸。手机里是陌生的余秀华,是那个除了打麻将干农活喂兔子之外的余秀华,是最终挣脱了残缺的身体获得人们尊重的余秀华。我以为,这是2015年三八妇女节最卓有意味的图片,它代表了残障者、农妇、女性、人类在今天这个时代的多种可能:人类跨越残缺寻整全的可能、坚韧的写出美好诗句的可能、人和命运与时代相互成全的可能。这“可能”当然首先对余秀华本人深具意义,但也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个女性、每个人都意味深长。
2015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