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文学(季刊) 1999年第2期(总第74期)
卡夫卡:生存体验与创作心理
父亲
高照成
  弗朗兹・卡夫卡,1883年7月3日出生于
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波希米亚首府布拉格。其父
赫尔曼・卡夫卡出身于一个贫穷的犹太人之
,“十岁时就不得不推着小车走街串乡,即使在冬季的早晨也是如此。”①但这个二十年后成为卡夫卡父亲的人后来却白手起家,成为一个殷实的商人。与卡夫卡的生性柔弱、敏感、胆怯、内向相反,其父则是“坚强、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忍不拔、沉着镇定、通晓人情世故
、有某种豪爽的气度。”这位成功的犹太商人本指望自己的长子,这个家中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儿子,在长大成人后,能够承继自己的事业和秉性,做一个勇敢坚毅、出人头地的人,但不想后来却全部落了空。当然,我们这样说是站在赫尔曼・卡夫卡的立场之上,因为如果说卡夫卡没有做到像其父所希望的那样勇敢坚强,但出人头地这一点却出乎意料地做到了,而且是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出人头地。(当然,这种出人头地并不是赫尔曼・卡夫卡所期望的。)在其主要作品陆续发表之后,全世界各地的文学爱好者和评论家们不但密切关注弗朗兹・卡夫卡这一名字,而且其父也跟着出了名,这一点则是卡夫卡及其父都始料未及的。
正如众多评论家们所指出的那样:卡夫卡之所以成为我们今天所说的作家卡夫卡,首先是与其家庭和其尴尬的父子关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卡夫卡在日记里曾经写到:“现在在家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们中间,我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③我们知道,在《变形记》和其它短篇小说中卡夫卡曾涉及“异化”这一主题,但他本人又何尝不是在自己的家庭里,深刻地体验到了“异化”呢?况且在家中是如此,作为社会一个成员的卡夫卡更是如此:“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最初确是如此),他在犹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工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作家。但就作家来说,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④正像《城堡》中的主人公K 一样,卡夫卡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在一封致米伦娜(捷克女作家和翻译家,曾
把《司炉》翻译成捷克文,在卡夫卡的生命中曾一度占据重要位置。)的信中卡夫卡曾慨叹到:“你有你的祖国,所以你甚至可以抛弃她,而这大概是对待自己祖国的最好的办法,尤其因为她那些不能抛弃的东西人们并不抛弃。可是他(指卡夫卡本人——笔者)没有祖国,因此他什么也不能抛弃,而必须经常想着如何去一个祖国或者创造一个祖国。”⑤后来米伦娜在回忆起卡夫卡
时,曾形象地说:“他就像一个赤身露体之人,立于西装革履中。”⑥
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把他与父亲之间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关系作了一次清算,从信中我们可以看出卡夫卡虽然对父亲的专制、粗鲁、残酷、傲慢一一做了例举,但他首先还是爱他父亲的,并对他充满了敬佩之情。正如《判决》中的主人公格奥尔格・本德曼在接受了父亲“投河溺毙”的判决之后所说的那样:“亲爱的父母亲,我可一直是爱着你们的。”⑦在《致父亲的信》中卡夫卡对父亲说:“出于你的天性,你只会使用威力,大叫大嚷和发脾气来对待一个孩子,在这方面,你之所以觉得这个办法特别有用,也还另有原因,即你想把我培养成为一个坚强勇敢的孩子。”⑧“我当然不是说单单受了你的影响,我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说未免太夸大了(我甚至倾向于这样夸大其词)。即使我在成长过程中丝毫不受您的影响,我也很可能不会变成您心目中的那样的人。……但一定会跟我现在这个样子迥然不同,我们就会相处得极好极好。”⑨可以说,对于家庭乃至以后的所有教育,卡夫卡是充满了愤懑之情的。在1910年7月19日的日记中,卡夫卡曾三次写到:“我要是思考这些的话,那么我必须说,我的教育在某些方面大大地损害了我。”βκ这涉及到很多人,其中首先就是他的双亲,尤其是他的父亲。
纵观卡夫卡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于自己的父亲是既爱又恨的,正如他在《致父亲的信》中所表白的那样。从另一个角度则可以说,卡夫卡对父亲抱有一种逃避——歉疚心理。我们知道,对于父亲在尘世所经受的考验,他深为敬重,甚至敬畏,而性格上的巨大反差又使他觉得父亲是一个耸立于生命中并投下阴影的人。因此,他妄图向自己的内心逃遁。但另一方面,卡夫卡非但不是像他父亲说的那样“品性不端或心眼不正”,有意与他过不去,成心捣乱,而且内心也是不愿违背父命的,他十分想按照父亲为之设计的“蓝图”去发展。但天性又使得他永远无法使父亲满意。对此,但是深感内疚的——在父亲面前像一罪人。正是这种逃避——歉疚
心理(逃避父亲与现实而又深感对不起父亲和家庭)使得他转向自己的梦幻世界——妄图靠创作这项梦寐以求的工作,对父亲做出某种补偿。在《致父亲的信》里他曾经说过:“我写的书都与您(指父亲——笔者注)有关,我在书中无非是倾诉了当着您的面所无法说出的话,βλ这种说法未免有些夸张,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弗朗兹的创作,至少在前期,是与其父亲或者说与他们父子之间尴尬的关系密不可分的,虽然我们不能像有些卡夫卡研究专家所说的那样,断定《判决》中的父亲就是赫尔曼・卡夫卡的化身;但敏感、专横的父亲形象无论在《判决》还是《变形记》中都是明显的。在前者中,儿子被父亲判处溺毙,后者中主人公的毁灭也正是由父亲“投掷过来的一只苹果”最终完成的。当然在作品中卡夫卡注入了许多常人所无法企及的想象成分——但这种通过“陌生化”的手法来揭示本质真实的途径正是卡夫卡的创作特之所在。他的作品貌似荒诞,实则比此前的一切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更为真实;他的作品中虽从
未出现过犹太人这一字眼,但“他从犹太人的灵魂深处讲出来的犹太人的普遍遭遇比一百篇科学论文所提供的知识还要多。”βµ父子关系,家庭关系,犹太人的命运,整个人类的处境都在他那为数不多的作品中(许多是残篇)得以显现。诚然,卡夫卡是悲观的,但这种悲观绝不是盲目的,而是对其所处的奥匈帝国的官僚机构及整个人类的生存状态进行深刻省察后所发出的形而上的悲观,这种悲观是与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的悲观哲学一脉相承的。
《判决》中的格奥尔格仅因小小的过错便被父亲宣判投河淹死,《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一天早晨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并在丧失养家糊口的能力之后最终被家庭抛弃——父亲投掷的苹果使得他悲惨地死去——带着内疚也带着怨愤;《诉讼》中的约瑟夫.K.在三十岁生日那天一大早无缘无故地被宣布逮捕,在同法庭及其所代表的官僚机器的对抗中渐趋无力,最后在三十一岁生日的前夕被两个刽子手秘密屠杀,心甘情愿地,用他
自己的话说“像一条狗似的!”《城堡》中的主人公K为了争得在一个城堡辖下的村子居住的权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尽各种正当和不正当的手段,直至最后精疲力竭而死,但在他行将咽气的时候,城堡方面传来消息说:“虽然K没有在村中居住的合法权利,但考虑到某些其它情况,准许他暂时在村中生活和工作。βν这就是卡夫卡的梦幻世界。
我们知道,卡夫卡遗留下来的所有文字几乎都是在业余时间写出来的。他创作只是出于表达自己“梦幻般
内心生活”的需要,而不是为了拿出去发表。这也是其作品难以解读的一个重要原因。但难以解读并不就是像海因茨・波里策所断言的那样:“任何想得到结论或解释谜底的企图必然归于徒劳。”βο卡夫卡的某些作品很费解是事实,美国女作家乔伊斯・欧茨就说过:“对许多读者来说,卡夫卡还是一个永恒的谜。”βπ而且不无夸张的说:“‘解开’这个谜底就意味着‘解开’人生的真谛。”βθ可是如果断言“任何想得到结论或解释谜底的企图必然归于徒劳”,那么,海因茨・波里策本人又何必终其一生来进行卡夫卡研究呢?事实上,只要我们充分地了解卡夫卡的生平及其所存在于其中的家庭、工作和社会背景,并认真阅读他的每一篇作品,卡夫卡的有些东西是完全可以解读的。如他生前的同乡和朋友,捷克诗人、马克思主义政论家鲁道夫・福克斯就认为“社会意识”是贯穿于卡夫卡所有作品的一根主线,并大声疾呼:“不要忘了,卡夫卡是个有着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的作家。”βρ前捷克斯洛伐克评论家、文学史家保尔・雷曼也认为:“卡夫卡问题,其根源首先存在于社会之中……社会问题……是他的文学创作的根本主题。”βσ以叶廷芳先生为代表的国内学者对“卡夫卡问题”基本上也持这一看法。不仅如此,冀桐先生在《卡夫卡与传统》一文中,从卡夫卡与传统、继承的角度着眼,提出卡夫卡的创作也受到欧洲文化中的神话原型的制约与影响。认为出现在卡夫卡作品中最主要的原型意象有三个:父亲原型、追寻原型、西绪福斯原型。卡夫卡作品的叙述模式和结构框架都受到
这三个原型意象的影响。父亲原型的功能在于显示世界模式及人同世界的关系;追寻原型的功能在于显示人在世界的行动原因和过程。西绪福斯原型则显示卡夫卡的主人公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他们陷入了“
反抗与受罚”的循环之中而不能自拔。卡夫卡的神话原型负载了作家自己对现实的种种体验,如父亲原型就负载着对奥匈帝国残酷统治的神秘感和恐惧感。追寻原型响彻着要求生活权利、要求自我价值的呼唤。西绪福斯原型则蕴含着在强大权威面前所产生的困惑和无可奈何。βτ
诚然,卡夫卡在生前几乎是默默无闻的,也只发表过四十几个短篇小说。但在1924年马克斯・勃洛德违背其遗嘱,并将其主要作品陆续发表之后,先是咱西方,后又在全球范围内兴起了一股经久不衰的“卡夫卡热”,世界各地的批评家们分别从宗教、哲学、社会学、实证论、心理分析、历史批判等角度对其作品进行了反复、细致的解读。但不管卡夫卡专家们都说过些什么,在卡夫卡的作品中一个明显的倾向是:主人公的最后命运都是悲惨的,他们在与外部世界的对抗中逐渐意识到自身的软弱无力和反抗的徒劳。正如姜静楠先生所说的那样“他们不是不想为自己的命运做主,然而事实是他们做不了这个主;他们不是没有进行过抗争,然而事实是越抗争越被命运扼住生存的咽喉。”χκ于是他们不得不最终放弃了反抗和斗争。于是格里高尔了解到自己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之后,默默地在一个夜晚悄悄死去,格奥尔格最终无法得到父亲的理解,转身便真去投河自尽,约瑟夫被处死时不仅不再抗争,而且还留下那句无比悲凉的话。《城堡》中的K虽然是一个挑战者,但他进行的却是一场失败的较量,而且他也谈不上有什么斗争精神,更谈不上有什么反抗行为。与卡夫卡作品中的其他主人公一样,他太势单力薄了,而其对手则是某种传统势力或秘不可测、遥不可及而又卑鄙龌龊的庞大组织,于是他的失败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正如卡夫卡所说的那样:“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χλ卡夫卡的这一创作倾向代表了西方
现代派文学中表现人与社会之间关系全面异化,社会作为个体的异己力量而存在这一创作主题。当然这一创作主题的出现是与资本主义世界物欲横流、金钱至上从而人作为物的奴隶而存在这一现象密不可分的。卡夫卡作为一个百货批发商的儿子看到了父亲的利欲熏心,对职员的剥削与压迫;作为一家工伤事故保险公司的职员,卡夫卡又看到了有产阶级对劳动人民、敲骨吸髓的压榨。他痛恨自己的父亲作为一个剥削者,厌恶自己的工作作为一种异化的工具。这些深切的现实体验加上前面提到的因素使得弗朗兹・卡夫卡最终成为作家卡夫卡,虽然他生前很少愿意把自己的作品拿去发表,并不止一次给终生密友马克斯・勃洛德留下遗嘱,要求把自己的“涂鸦”之作全部加以销毁。
由于自幼体质虚弱,加上不幸的家庭关系和屡次以失败告终的婚姻关系以及工作的不能称心如意使得卡夫卡与他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最终向命运、向他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屈服了——严重的肺病于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清晨夺去了弗朗兹・卡夫卡的生命。这个多灾多难、孤独、忧郁、悲天悯人的灵魂就这样去了,正如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便带着恐惧一样,他去时对这个世界依然没有安全感。带着对父母的歉疚,对世界的恐惧,对人类的关切,对生命的眷恋,他走完了短短的四十一年的生命历程,留下的是十卷《卡夫卡文集》(中文版)——二十世纪文学中最为引人注目、发人深思的瑰宝之一。
至于卡夫卡在当今世界文坛的地位,德国著名文艺评论家汉斯・迈耶尔认为卡夫卡是现代德语文学“最重要的作家”。χµ英国诗人和评论家奥登则认为:“如果要举出一个作家,他与我们时代的关系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与
他们时代的关系,那么卡夫卡是首先会想到的名字。”χν另外,在80年代中期西欧五国(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的诸家重要报纸发起的读者调查中,卡夫卡位居“已故欧洲十大作家”中的第五位,而在进入“十大”之列的四位20世纪的作家中,卡夫卡则名列榜首。(其他三位是托马斯・曼、普鲁斯特和乔伊斯)χο这样,这位无意戴作家桂冠的业余作者,恰恰拿到了他那位女歌手主人公渴望的“放在最高处的桂冠”。如此看来,倘若卡夫卡在九泉之下有知的话,对此殊荣他也该感到掀慰了吧!
注释:
①F ranz K af ka:A B iog rap hy by M ar B rod,1960,p.7.
②⑧⑨βλ《致父亲的信》见孙坤荣等译《卡夫卡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③叶廷芳编:《卡夫卡散文》(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年版,59页。
④龚特尔・安德尔:《卡夫卡:20世纪清醒的醉者》,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版,172页。
⑤βοβρ叶廷芳著:《现代审美意识的觉醒》华夏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161、175、166页。
⑥贝克勒等著:《向死而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96页。
⑦《卡夫卡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47页。
βκ《卡夫卡全集》(第六卷),8页。
βµβπβθβσ叶廷芳编:《论卡夫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81、678、679、300页。
βν《卡夫卡全集》(第四卷),408页。
βτ参见《河北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第2期,114页;《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7第4期,39页。
χκ《小说评论》,1997第3期,63页。
χλχµχο《卡夫卡全集》(第五卷),5、279、279页。
χν《世界文学》,1979第1期,1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