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婿的战争
作者:刘晓珍 文择仁
来源:《党员文摘》2010年第12
       
       
        父亲和夫的翁婿关系变得先是微妙、继而紧张,甚至仇恨起来。追本溯源地细究,大概是从夫和新婚伊始,夫的那声过于急切的开始的。
        安红和夫王峙的婚姻说起来很有戏剧性。当28岁的老兵王峙穿着威武板正的军装,迈着矫健步伐,意气风发地向26岁的走来之际,从18岁以来一直摇摆不定的少女春心在那一刻定格了,不再彷徨了。
        果然,和夫的恋爱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仅仅火爆热辣地谈了短短两个月,就抑制不住兴奋,大声向全家人宣布:他们已经决定,要结婚了。
        看到幸福的样子,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脑袋都转向了父亲。在我们家里,类似长女出嫁这样的重大问题,有唯一决策权的定盘人只能是——父亲。
        那时的父亲刚过47岁,正值人生盛年期。父亲的成就也和他的年龄相匹配:论事业,官职是一个要害局的副局长,令他手中有着相当的对人、事、物的支配权。论家庭,妻子虽然没有工作,但把家里家外、三个女儿操持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一点都不让他分心,让他把一颗心完全彻底地投身于工作中。
        这样的男人毫无疑问在家庭生活中会是家庭大事的操盘手。
        听说长女选定了夫君,父亲面无表情地问,你确定就是他了?
        把头点得像一只迫切在米要啄的鸡一样说,那当然。
        父亲说,你不觉得你们相处时间太短,需要再好好了解了解吗?
        不需要了。我很……喜欢他。
        那好。我只提醒你一句,这个男人是你选择的,也就是说你的婚姻是你自己选择的,以
后是好是坏,你都不要抱怨。
        羞涩而得意地点头应了。
        后来我从父亲嘴里得知了他对夫的第一印象。父亲说是王峙眼里喷发出的贪婪之光灼伤了他,夫太想出人头地了,又没有好的身世背景。他看中的根本不是这个人,而是她身上潜在的利用价值。
        过了些年后,随着夫有了钱,越来越不拿当回事,我一方面为父亲当时对他们的婚事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疑惑,一方面对父亲的佩服也越来越甚:父亲对人了解太深了,夫与其说是看中了,还不如说是看中了父亲;劝也没用,她不仅不听,还会把父亲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她那个如意夫君,这样做于事无补。这就是父亲隐忍不发的原因。
        父亲本来应该参加、甚至主持的婚礼,可是婚礼前一天,父亲突然说要到外地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必须去。得知这个意外,我们一家都很沮丧,最失落的还是夫。
        后来我猜测父亲的临阵缺席是有意为之。父亲表面上答应了夫做他的女婿,在他内心深处,是拒绝接纳他的。
        夫选择了宜将剩勇追穷寇。一天早晨,还身处蜜月期的夫径直闯到了父亲的单位,在走廊里和父亲迎头遭遇。夫绽放了一个过分饱满的微笑,跟着是一声甜蜜指数超过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
        夫满脸含笑,充满期待地凝视着父亲,等着父亲的回应。父亲在片刻的惊慌后迅速镇静下来,却并没有应,而是含混地动了下头。父亲接下来的话却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夫的心上:我知道你年底马上该复员了,放心,你的就业、户口问题我都会安排的。听了这句托底的话,夫不知该喜还是忧。最后,他讪讪地客气说,我不是…………这个来的我和夫的那些事……我是……来看您……父亲洞察一切地微笑了一下,说,我很忙,一会儿市里领导来,我还有一个汇报,现在还要再改一下讲话稿。夫肚腹里酝酿着的感激之词一句都没机会溜出口,只得懊丧地讪讪告辞。
        想起那声消散在空气里、没得到任何响应的,他又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父亲没答应他,夫断定:父亲是故意不应的。夫也是个自尊心超强的人,自那以后的十多年,夫再也没叫过父亲一声,等到他第二次叫爸时,实在是他到了迫不得已的危急关头。
       
        夫很快脱军装复了员,父亲痛快地给他办好了城市户口,又给他安排了工作,是在一家工厂里当工人。在那个年代,这两样事情都不是容易之事,也就是父亲这样重量级的人可以轻松地办理好。可父亲断定,夫不仅不感谢他,还嫌他做得不够呢。
        父亲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实。依着夫的雄心壮志,他根本不愿意屈居于工厂里。他是志愿兵,属兵的行列,不是干部,回到地方后只能当工人,不能进入干部队伍。但夫不这么认为。他私底下跟发牢骚,你爸就成心不给我使劲办。
        把夫的牢骚听进去了,回家父亲理论,自家人,谁不希望发展得好些,有个好前程呢?
        父亲说,我只能给他安排进工厂,当干部的事我办不了。
        失望地走后,妈妈也埋怨父亲:老头子,你能当一辈子官?你现在扶持了他,等你以后退了,咱自家人里有个在位的,不是办点事方便么?
        父亲嘲笑地说,你那闺女傻,我还以为你比她聪明呢。就你这女婿,做梦都想着做人上人,他要一直是个小人物,他和安红的婚姻还能维持得住,他要是得势了,你愿意看你那宝
贝女儿成天以泪洗面?母亲长叹一声,幽怨地看着父亲。
        夫听了转述父亲的话,低头思索了半晌,只叹了声,你爸还是信不过我。
        夫只为当工人小小沮丧了一阵子,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重新意气风发地出发了。既然岳父不帮自己,那么自己就要加倍努力。夫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战略方针和奋斗方向,他的目标是半年一年内当上组长,一到两年后当上车间主任,四到五年后当上副厂长,七八年、最多十年之内当上统领全厂的最高统帅——厂长。
        年底很快就到了,夫制定的第一个最低愿望都没得以实现,别说车间主任了,他连个小组长都没当上。在厂里公布各级层领导人员任命名单后,夫喝醉了。新提拔的副厂长他老丈人是副市长,老头快退了,临退前把自己的女婿安排了;新提的车间主任是厂长的小舅子,就连小组长,他那快四十的老都和厂长有不干不净的一腿呀。夫红着两只眼抱头痛哭的受伤样子,像一条被抛弃到荒野上绝望的狗,凄惶地不到回家的路。
       
        不得不佩服,夫像一株被压在岩石下的小草一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拼命向上的意
志。他理智地分析了自己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光拉车没看路,这年头光靠干还不成,还得有关系。既然可恨该死的岳父不肯动用关系帮他,就自力更生吧。
        春节很快到了,夫和商量,带些东西到厂长家坐坐,以此拉近和厂长的关系。
        和夫咬牙买了价值不菲的礼物,大年初一到厂长家拜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父亲居然也在厂长家。他们进门落座后很快就发现,厂长和父亲的关系很好,一看就是根基扎实的多年老关系。
        蒙在鼓里的不仅是和夫,还有厂长,父亲始终没露过半点口风。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行啦,这下知道了小王是你的女婿,放心,我以后不会亏待他的。父亲并没有趁机说几句多关照提拔女婿的话,只是客气地笑笑。
        父亲隐藏不露厂长这个至关重要的大关系,不仅伤了夫的心,也伤了的心。自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一家和我们家切断了本就疙疙瘩瘩不顺畅的关系。
        和唯一出嫁的女儿家关系搞成这样,母亲埋怨父亲,何必把事做得这么绝呢?父亲依然淡然一笑,放心吧,我看人不会错的,我坚信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帮的。
       
        随着社会改革开放,人们对笨实粗重的铁制品不再青睐,夫所在的铸铁厂与时俱进地及时转产为制糖厂,夫也迎来了个华丽的小转身,当上了原料站的站长。
        夫这个原料站长是捡了个漏。开始厂里研究的几个人选,一听说要抛家别子,常年驻扎在乡下,都表示了推辞和拒绝。厂长很恼火,就想起了老战友的女婿夫。
        夫刚一听说谁都不去的苦差事落到自己头上,也有抵触情绪。厂长私下对他说,你岳父和我是老战友,我不会坑你的。夫不能再推托了,再推就把顶头上司给得罪了。夫甚至还不平地想,我可爱又可恨的岳父大人啊,我和你纠缠这些年,啥光都没沾上,倒替你背黑锅来了。
       
        对夫被委以重任发配到乡下,也有怨言。这些牢骚无一例外地都刮进了父亲的耳里,父亲还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父亲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跟他女婿耗一辈子。
        谁也没料到的是,夫在原料站只呆了半年,居然变得有钱了。适逢中秋,夫和回娘家,带的礼物竟是两瓶茅台,两盒一百多元一盒的高级月饼,外加十只螃蟹,和两盒十二头的大对虾。尤其扎眼的是,夫和的穿戴也体面时髦起来。
        夫把东西大咧咧地往地上一放,就叼根烟,歪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无视父亲的存在。以前夫在父亲面前,都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现在变了。
        桌子上菜已摆好,父亲端起酒杯,开始致祝酒辞。父亲今天的祝酒辞别具一格,说,钱是好东西,谁都想要,可是,要记住,钱要来得正道花起来才心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父亲的话被夫打断了。夫烦躁地说,今天是家宴,不是领导作报告的时间,咱啥也别说了,痛快喝酒吧。父亲严肃着脸,闷闷地把杯中酒喝了。
       
        自中秋那顿不愉快的团圆饭后,夫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我们家。倒是经常来。自从夫当了站长,家的经济水平明显提高了很多,的穿戴日益时髦起来,越来越爱拿夫炫耀。
        这个星期天,刚来,落座不久就指着自己身上的红呢上衣说,八百多块呢,我们家王峙就是能挣钱……还没等说完,父亲突然厌恶地说,你就知道享受,他的钱是怎么来的你问过没有?别现在光图花着舒服,小心哪天出了什么事,到时你哭都来不及!
        怔住,父亲说的话她从来没想过。
        心里有了事,回去直通通地问夫。夫冷笑了一声说,是你爸在怀疑我吧?你告诉他,我王峙不是傻子,他要盼着我出事,就让他伸长脖子好好等吧。
        你个该死的,咱爸不过关心你,怕你出事,你还不知好歹。
        夫认真地纠正,你搞清楚了,那从来就是你爸不是我爸。他要是真把我当女婿,我能成这样?怔怔地看着夫,她觉得夫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夫有五个兄弟妹,夫进厂工作的这些年,已经陆续编织起了自己的关系网,他给他家里亲戚都在城里了工作,安顿了下来。至此,夫家里的人都实现了由农村向城市或城市周边的大转移。面对夫的壮举,我总觉得夫有用实际行动向父亲无声示威的意思,看看吧,你有那么好的权力,却连自己的女婿都不肯帮。我手里的权力比你差远了,却用到
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