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煌言之《奇零草序》译文
余自舞象,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于时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我自八岁以来,就喜欢写作诗歌。先父担心我荒废了经史的学习,多次拿这件事来劝诫我,我于是就放下笔不再写歌了,然而还是偷偷地写诗。等到科举考中之后,我和四面八方的贤士豪杰交友也就更广泛了,来来往往的馈赠答谢,时间长了,写的诗竟然填满了箱子。适逢国家灾难接二连三,我在江东倡导抗清大义,凡是以前一展雕虫小技的诗歌几乎丢失殆尽。从此,不管是外出筹划军队,还是入朝掌管起草诏令,还能够在闲暇之时吟诗作对。到清军渡江南下,长短不一的诗歌和奏章的草稿以及起草的诏令,一切都付与战火之中,这确实是文字的不幸啊!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我从丙戌年就开始在海上飘荡,至今已经十七年了。这期间忧虑国家思念家乡,为处境困窘悲伤,为动荡
不安的局势忧愁,无时无事不足以扣动心弦的。有时领兵北伐,意气风发放声高歌,有时避让清军向南征讨,在寂静之时空旷之地,低声吟唱。每当风雨飘摇和波涛震荡之时,这些更加令孤独的臣子怀想旧主,令出行在外的游子想念亲人,难道这些诗篇是什么亡国之音吗?或许寄托了忠贞臣子的哀世之音吧!
丁亥春,余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余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丁亥年的春天,我的船在长江中翻了,丙戌年创作的诗歌也随之丢失了。然而搜集残缺不全的诗稿,十篇仅存三四篇。等到辛卯年位于浙江舟山的昌国被攻陷,书箱中的草稿竟然一篇也没有留下。文字多么的不幸,竟然达到这种地步!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接着这以后,我才编辑新旧篇章,渐渐地编成卷册。丙申年,昌国第二次陷落,诗稿丢失了十分之三。戊戌年,我在羊山一带翻船,诗稿丢失了十分之七。己亥年,在长江之战中,一同抗清的郑成功也战败了,我因隐秘行走才得以回来,大凡留下只能用来盖盛酱的瓦罐的诗文,全部和石头一起沉入江底,这
才知道文字也有遭天灾的厄运啊。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
石头书近些年来,我悲叹国难未平,期待乱世平定如同盼望黄河变清一样的困难,想着借助乐歌来代替年谱。于是向亲朋好友索要他们收录的,宾客随从依次抄录的诗歌。我的记性很好,又把能够回忆起的旧作,记载在纸上,共得到若干首。这些也只不过像整锅肉中的一块而已。只是过去的诗作不能再查考,所以编订的难度几乎像恢复《广陵散》一样。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
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亦云余行间之作也。
唉!国破家亡之际,我又不合情理地担任将帅,既然不能讨贼复仇,难道却想凭借诗作闻名后世吗?只是杜甫面临天宝之乱,在蜀地漂泊奔波,始终没有荒废诗歌创作,从那时到现在,他的诗都被称为诗史。
陶渊明亲身遭逢晋乱,辞官回家,写实作文必定写上晋安帝义煕的年号。他的志向令人悲痛,他的真情的确令人怀念啊。既然这样,那么我的诗集为什么要取名为《奇零草》呢?这是因为卷册稀稀落落大量散失,已经不是全貌,譬如兵家握奇阵中的余阵,又可以用来说明这些都是我在军旅之间所创作的。
【注】张煌言(1620~1664),浙江鄞县人。抗清将领,后被清兵捕获,拒降而死。舞象:古代一种武舞,后世以舞象代指成童。节:符节。代指主将。昌国:今浙江舟山。熸(jin):火熄灭。这里指郑成功战败。石头书邮,这里指的诗稿沉入江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