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维的“外人内天”与“内圣外王”思想
作者:胡果雄 胡遂
来源:《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06期
作者:胡果雄 胡遂
来源:《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06期
[摘 要] “外人内天”是王维诗文中表达的理论思想。“外人”之“人”包括了儒家修身、治国之道即“内圣外王”的全部内涵,指理想化的道德与政治的统一。“内天”之“天”则指超脱于尘世俗念之外的佛教修为,即达到空无碍,生灭不二的真如涅槃境界。这是既置身宦途,同时又在理论与实践两方面笃行佛教禅宗的“诗佛”王维的独特之处。
[关键词] 王维;外人内天;内圣外王;身心相离;佛教;禅宗
[中图分类号] B241.9[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12)06—0095—04
王维对于社会现实生活与理想人生境界之间的差距了然于中,迥异于一般仕宦阶层所向往和实践的“内圣外王”思想,王维对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异,具有独特的见解和主张,即提出“外人内天”的理论思想。王维作为“居士”,自谓“释子”,又游走于朝堂政治与社会现实生活之
中,并非纯粹的佛家或官宦人物,因而对儒家的“内圣外王”思想,经过释迦理论之过滤与纯净之后,提出自身一整套理想处世哲学,即在“内圣外王”之基础之上进行进一步的提升和纯化形成的“外人内天”理论。
一 王维“外人内天”理论思想
王维精神世界之中,由“内圣外王”始,提升至于“外人内天”,由醇儒理想化的治国模式,演变为超越完美人格修养,行政合乎天道自然之后,精神境界达到真如涅槃的境界。即外在实现“圣”、“王”之道德与作为,内心实现空寂无尘。开元二十八年,王维40岁,迁殿中侍御史。是冬,知南选,自长安经襄阳、郢州、夏口至岭南。开元二十九年,自岭南北归途中作《谒璿上人并序》曰:
(序)上人外人内天,不定不乱,舍法而渊泊,无心而云动。空无碍,不物物也,默语无际,不言言也,故吾徒得神交焉。玄关大启,德海泳,时雨既降,春物具美,序于诗者,人百其言。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事往安可悔,余生幸能养。誓从断臂血,不复婴世网。浮名
寄缨珮,空性无羁鞅。夙承大导师,焚香此瞻仰。颓然居一室,覆载纷万象。高柳早莺啼,长廊春雨响。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方将见身云,陋彼示天壤。一心在法要,愿以无生奖。[1]
王维谓“璿上人”大得空虚之道,深入不二法门,事无分别,空如一,动静均等,非为物驭,亦非无物。不物物而万物归心,不言言而蕴聚万言。《心经》曰:“不异空,空不异,即是空,空即是,受、想、行、识,亦复如是。”[2]谓世间万事万物皆由因缘而生,亦由缘尽而灭。一切存在之幻象,终归于寂灭。一切万相均非实相,即一切外在之名物,应人所感而生,应人寂灭而灭。《坛经》曰:“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善知识!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3]王维谒璿上人并虔诚拜于座下,领略到“浮名寄缨珮”而至“空性无羁鞅”,欲以达成“一心在法要,愿以无生奖”的最终目标,是为王维修造“内天”的现实作为。
湖 南 大 学 学 报( 社 会 科 学 版 )2012年第6期胡果雄,胡 遂:论王维的“外人内天”与“内圣外王”思想
王维所道之“天”即是指佛家西方净土之“天理想人生”,非儒家、道家之“天道”,即璿上人悟道所得
真如之“天”,亦指人之内心世界达到“空无碍”的真如圆满境界,而非指儒家圆成道德后施与他人的有形、可感、外在现实之自然天道,而是较之更进一步的真空清净之佛家涅槃之道。王维观璿上人有如来佛相,入得空身、空心、空性、空法之最上乘境界,在此灵光普照之下方能够“玄关大启”,又因空如一,万物随缘,神交无碍,因而才能够领悟佛法无涯,阔大如海。居于此境中神思和畅,无所不美,是谓“禅悦”,亦有入主内心自我,明了自性真如而得自在之玄妙。《维摩诘经·见阿閦佛品第十二》,曰:
尔时,世尊问维摩诘:“汝欲见如来,为以何等观如来乎?”维摩诘言:“如自观身实相,观佛亦然。我观如来前际不来,后际不去,今则不住。不观,不观如,不观性。不观受想行识,不观识如,不观识性,非四大起,同于虚空……不可以一切言说分别显示。世尊!如来身为若此,作如是观。以斯观者,名为正观,若他观者,名为邪观。”[4]
《维摩诘经》载维摩诘观如来所识所受所感,同于王维见上人所感,即王维所谓“内天”之境界。维摩诘之观照如来,若观自身实相,见得维摩诘之正见无邪,自身已然入得真如福地,于诸佛相无所分别。
“外人内天”之“人”,即“人道”,具有极其浓厚的儒家彩。盖佛家观照之“人”,均为尚未
修成正果,为凡尘所遮蔽,流连于名物,纠缠于烦恼之俗众,与佛相对应而存在。儒家作为世俗经义,将“人”看作最高智慧载体,虽有“上智”、“下愚”之说辞,儒家学说终归以致人仁爱、友善为宗旨,在具体现实层面提升人的人格修养与精神境界,以达成至君尧舜天下大同之最高理想。
孟子以为,“人道”即“义”道。孟子曰:“仁,人之心也,义,人之道也。”[5]《孟子·离娄下》:“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即此之谓。孔子主张“推己及人”而至于“仁”。而孔子之“仁”即人道。《论语·里仁》曰:“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6]墨子主张“兼相爱,交相利”[7]。老、庄主张“恬淡虚静”,法天道尚无为。荀子主张行“王者之政”,经由教化而至“庶人安政”。认为“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表现出“以人为本”的主张。[8]《礼记》提出“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有道之在者也”[9]。虽诸子各有表述,历代亦有增损,人道作为基本人格要求和价值的尺度大致以儒家思想为内核而一脉相承,以人道为政,是尊重黎民百姓生息之基本权力,也是社会稳定世道祥和的基础。
王维所言之“外人”,即上述理论思想之综合体,为不违背世俗人等基本生活需要和社会
相对稳定基础上的人道。可以见出佛家宗旨虽以渡人为本,依然不是惟我独尊,而是处处方便,处处随缘,在俗众安居乐业、物质生活等基本需求满足之后,再致力于内心世界的研修和精神、人格的提升。作为释迦弟子,在充分理解与照应俗众之具体状况,不与社会现实生活和主流政治理念相乖违的前提之下,对于自身的修养,则需要向更高层次发展和延伸,这就是王维所谓的达于“内天”。
王维具有无条件超越“内圣外王”的倾向,在于王维对于治国行政与儒家道德层面的孜孜以求相对淡泊,对于“立德、立功、立言”等名物保持超然物外的态度,而是高度关注艺术创造与佛家禅理。此种状态与王维的生活环境与由此形成的性格紧密关联,也与王维官宦生涯之中,并未直接参与行政管理而是多数时期处于文化官员的实践经验相关。故此王维之内心世界,并不至于拘泥于具体的社会现实并由此对于“内圣外王”反复研磨,而是将其理想化与虚拟化,并进行跨越式提升,作为孤立的个体为“外人内天”的实现创造出一个相对狭隘并适宜的外部环境。
二 王维“内圣外王”的实践
王维在禅言禅,在俗言俗,“内天”、“外人”之间游刃有余、相融无二、并行不悖。儒家“
内圣外王”的观念亦屡屡弥衍于胸臆,挥洒于毫末。开元二十五年,王维37岁,在长安为右拾遗,曾随诸亲贵作逍遥游,有《暮春太师左右丞相诸公于韦氏逍遥谷宴集序》,亦表达出对于身形与心神之间微妙关系的看法,颇援引儒家经典表述于其中,印证行止之合乎世道常轨又逸雅高致,一干人等穿梭于朝堂与山野之间,安享俸禄而餍饫山水,游走于现实生活与神仙境界,经大伦而存小隐,熊掌与鱼兼得,诸端方便自在,实在是美不胜收。其辞云:
山有姑射,人盖方外;海有蓬瀛,地非宇下。逍遥谷天都近者,王官有之,不废大伦,存乎小隐。迹崆峒而身拖朱绂,朝承明而暮宿青霭,故可尚也。先天之君,俾人在宥,欢心格于上帝,喜气降为阳春。时则太子太师徐国公、左丞相稷山公、右丞相始兴公、少师宜阳公、少保崔公、特进邓公、吏部尚书武都公、礼部尚书杜公、宾客王公,黼衣方领,垂珰珥笔,诏有不名,命无下拜。熙天工者,坐而论道;典邦教者,官司其方。相与察天地之和,人神之泰,听于朝则雅颂矣,问于野则赓歌矣。乃曰猗哉,至理之代也,吾徒可以酒合宴乐,考击钟鼓,退于彤庭,选辰择地。右班剑,骖六驺,画轮载毂,羽幢先路,以诣夫逍遥焉。[1]
王维具备深厚的儒家底,对于经世兼济作为“大伦”予以阐释,一切行止均以“不废大伦
”为出发点,是为文宦之基本人格要求与处世规章。“大伦”犹大端,泛指存世之大原则,儒家基本伦理道德。传统儒家之“内圣外王”,其“王”,指王道,国家行政之道。“圣”则指合乎天道、自然之最高准则及其修养。《论语·微子》载:“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6]在此子路指斥唯顾惜个人声名,却忽略天下大事的隐士,以为隐者多为饱学有道之士,其学首先在于个体之修德,然后推己及人,框扶世道,辅弼君王,至其美政。即便天下无道,尽一己之心,行一己之责任,至于善良愿望与政治理想之实现与否,倒在其次。置于首位的是具备兼济谋国仁爱之心,此为孔子一以贯之的政治思想,即儒家君子必须坚守不易的“大伦”。《孟子·公孙丑下》亦云:“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5]“大伦”同时也谓儒家学说所包涵的一切中正处世之道,若《礼记·学记》所云:“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宵雅肄三,官其始也;入学鼓篋,孙其业也;夏楚二物,收其威也;未卜禘不视学,游其志也;时观而弗语,存其心也;幼者听而弗问,学不躐等也。此七者,教之大伦也。”[9]
王维行止间三教和合混融之高妙,大有“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意味。“雅颂”乃盛世之歌、庙堂之乐。“赓歌”谓酬唱和诗。彤庭为皇宫。“诣夫逍遥”之前提是为大伦中正,朝野晏然
的厚实铺垫,然后得“察天地之和,人神之泰”,于个人心得之中,注入“圣”的内涵。《庄子·天下篇》曰:“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10]此“一”即是“道”。内省而达乎天道,顺应自然,即得“圣”道。亦可诠释作行政上的道德与政治的统一,即可由“内圣”实现“外王”。或由“外王”而实现“内圣”。作为官宦辅国又倾慕艺术与自然山水的一干亲贵之属,王维认为,国泰民安即谓之“外王”,亲近自然,无扰乎天下百姓,而是俯仰与时,观天察地,无失其仪,即为“内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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