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文学·艺术《名家名作》·评论
唐寅是明代中期著名的文人、书画家,有“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称号,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后因徐经科场舞弊案无缘仕途,迫于生计游走于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家之间。唐寅的绘画题材广泛,山水、花鸟、人物各科皆有涉足,是一位诗书画全能的书画家。而唐寅的绘画成就以人物画最为突出,尤以美人仕女画最具代表性,美人图取材于与他经历相关的青楼女性,画中的女性形象迎合了明代广大市民阶层的审美要求,世俗趣味性较强,但唐寅画中的美人不局限于美人本身,还包括美人背后的故事,借风尘美人的形象体现他落魄才子的处境。唐寅有着较高的文化素养,自幼受到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匡扶救世思想的教育,而儒家美学中不断践行的修身入世、中庸之道、对艺术的善美统一也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
—、从形式与内容看仕女画中的“善美统一”
“善美统一”是儒家美学的核心思想,而这一美学思想根源于孔子的“尽善尽美”论。孔子是儒家美学的创始人,“仁”是孔子美学思想的核心,“仁”指的是“里仁为美”“仁者爱人”,以“人”为中心,关注人内心的思想情感。“中庸”是孔子始终追寻的道德理想,而“尽善尽美”是孔子对文艺的评价标准,孔子认为只有具有和谐融洽社会作用的艺术才是“美”的。《论语·八佾》中记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1]孔子认为,《韶》与《武》两个乐章都有“声容之盛”的美,都能带给听者极好的审美感受,所以都是“尽美”的,也就是外在形式上的“美”。之所以未都尽善,是从其思想内容上来看,《韶》
乐表现尧舜禅让之事,表达的是仁义礼智的道德理想,对社会有着正确的道德导向作用,所以孔子评其“尽善”;而《武》乐表现武王伐纣之事,表达的是战争,不符合孔子的君臣纲纪思想,所以孔子评其未尽善。[2]由此可见,孔子是站在道德伦理角度来看待“善美”问题,只有具有正确的社会导向作用才是“尽美尽善”的。其中“美”是指外在形式上令人心悦的美,“善”是指思想内容上的高尚品格,而尽善尽美之境界则是形式之美与内容之美的和谐统一,是通过形式表现高尚的道德境界。
(一)仕女画中的形式之美
孔子所谈及艺术中的“形式之美”指的是感官表象中令人心悦的美,能给人带来审美感受的美。关于视觉表现上的“美”,不同历史语境下的画家根据自己对“美”的理解创作不同的物象,仕女画则是一部关于“女性美”意识的流变史。纵观仕女画,魏晋仕女图中的仕女气质高雅、仙气飘飘,多取材于文学作品、神话故事。唐代仕女图中的仕女雍容华贵,呈丰颊肥体之态,多取材于贵族妇女。宋元仕女图在继承唐代遗风的基础上造型更加写实,题材更加广泛。直至明代,仕女画开始脱离唐代遗风,具有婉约柔弱之态,多取材于平民女子,表现出趋向世俗性的审美风尚。明代社会政治氛围压抑,士大夫产生病态心理,在其创作上极力“弱化”女性,这种非正常的心态使他们更加偏爱瘦弱的女性形象,以满足他们的自尊心,由此仕女画在形象上呈现“消瘦”“婉约”的特点。[3]唐寅是明代仕女画家中的代表人物,观其大部分仕女图,画中女性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瘦弱”,笔下美人容貌精致、眉眼灵动,体态端庄优雅、脖颈修长、瘦柳细腰,颇具柔美婉约之风。可见,唐寅画中的女性形象是明代文人审美意识下的女性。从画中
的视觉形象上看,唐寅的仕女画具有很强的观赏性,无论是人还是景都和谐统一,能带给人舒适的审美感受。例如《李端端图》是唐寅纸本设的一幅代表作,画中的李端端手持白牡丹,姿态优雅,面容清秀精致,身形纤细,庄重
粟 祎
[摘 要]唐寅仕女画中的女性形象不仅有着美好的外表,她们的个性与尊严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儒家美学中对“人”的充分关注与积极入世的人生观对唐寅的人生经历产生了重要影响,而画中的美学思想也是不可忽视的。从仕女画的外在形式与内容、画中的情感表达等方面解读与分析唐寅仕女画中“善美统一”与“中庸之道”的美学思想,印证了唐寅仕女画中隐藏的儒家美学思想。
[关 键 词]唐寅;仕女图;善美;中庸
论唐寅仕女画中的“善美统一”与“中庸之道”
055
矜持,明代典型的美女形象,整幅图设淡雅,用墨清润。人物背后的屏风山水在空间上突出了画中人物关系,画中人物的神态各异引起了观者的想象思考,使得整幅画具有很强的观赏性与故事性。《秋风纨扇图》是唐寅宫怨题材中的代表作,画中女子独自站在萧瑟的秋风中手执团扇,神情哀婉地看向远方,
女子的衣裙随风飘动,背景大面积空白,衬托了空旷萧瑟的感受。女子眉眼细长,五官小巧精致,身形纤弱,神情显得楚楚可怜又无助,画中女性呈现一种忧郁美的状态,能让观者产生一种怜悯之心。另外,《红拂妓图》中的女子形象同样是明代士大夫审美下的典型美女,女子身穿红衣裙,美丽端庄,眉眼灵动,明眸皓齿。从这几幅作品视觉形象的简单介绍中可见唐寅的仕女画是具有观赏性的,从这方面来看也就是孔子所谈及的能带给人审美感受的形式之美。
(二)仕女画中的内容之美
就唐寅仕女画中的主题内容而言,唐寅善以历史典故、神话故事、歌妓为主题作画,借古喻今,再以题诗表明自己的思想态度。例如《秋风纨扇图》与《班姬团扇图》讲的都是班婕妤之故事,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妃子,才貌双全,后因汉成帝迷恋赵飞燕遭冷落。《秋风纨扇图》中唐寅题诗云:“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家谁不逐炎凉。”题诗既点名了主题也表明了唐寅的态度,画中仕女面露忧伤,神情哀婉,唐寅对女子内心情感的关注与刻画表达了对深宫女子的同情,他借美人故事联想到世态的炎凉,不仅有着对自身处境的感伤,还有着对现实社会的失望。唐寅的仁爱之心及对现实社会的关怀在《李端端图》中也可看见,《李端端图》讲的是唐朝扬州的名妓李端端与狂傲的诗人崔崖之间的故事,李端端是唐朝扬州的名妓,画中形象端庄优雅,毫无媚俗之态,从画中女子表现出的不卑不亢与勇敢自信可见唐寅对待的态度是同情怜悯,不因其身份而轻视。《红拂妓图》讲的是隋唐时期的红拂女识英雄的故事,唐寅题诗云:“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
看在眼睛中?”可见唐寅在讲述传奇女子故事的同时抒发世无英雄、江湖灰暗的社会关怀,写自己于此乱世中命犯华盖的忧伤。
由此可见,唐寅画美人不局限于美人的外表,更重要的是美人背后的故事。仕女图不仅有美的表现形式,其内容也具有思想性与深刻性,也以此寄托了明代失意文人的心理诉求与现实关怀,画中女性的情绪表达打破了传统官方思想对人心的控制与约束。这也符合孔子美学思想中“仁”的观念,对人内心情感的深刻关切,与对现实社会的关怀,是具有正确社会导向作用的作品。一方面,与其他悲观厌世的文人相比,唐寅即使科场失意,依然追求文人理想,有着社会关怀之心。另一方面, 唐寅虽未入仕途,但内心深处一直都有儒家的理想人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他年少时所作的诗“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卧残灯漏夜长。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中可以看出其在仕途上有远大的抱负。当他把这种社会关怀表现在仕女画上,仕女画便具有了深刻的思想内容。无论从作品的视觉形象还是作品的内容深度来看,唐寅的仕女画都是善美统一的。
二、从艺术风格看仕女画中“中庸之道”的美学思想
唐寅的仕女图风格不似唐宋仕女图的华美,也不似清代仕女图的羸弱,而是颇具明代女性婉约、柔弱的审美特点。画中女性形象多为削肩、柳腰、尖脸、细眼瘦弱而忧郁,毫无媚俗之态。[4]画中背景留
理想人生有大片空白,物象简略,以景衬人。作品设与人物身份相呼应,或工整妍丽,或简逸淡雅;作品主题常以历史典故、民间神话、女子日常生活为主,以题诗表明主题与作者态度,或赞扬,或同情,或讽刺。画中女性多以与他经历相关的青楼为原型,例如《牡丹仕女图》《红叶题诗仕女图》就以他的红颜知己沈九娘为原型,画中的女性形象毫无人们惯性思维中对的媚俗印象,而是表现得清丽端庄,有世家小之形貌。
儒家美学中说到以中庸之道为尺度,求尽善尽美之境界。中庸讲求中和之美,中庸之道的道德智慧体现在社会生活中的各个方面。从人的社会交往来看,中庸要求人能在社会交往中换位思考、感同身受,理解他人的处境,并将自己的道德领悟转化为道德实践,在为人处事上充分体现这种道德修养。唐寅的仕女画便充分体现了这种道德智慧,《秋风纨扇图》看似描绘了忧郁的女子形象,画中的题诗却表明了作者的思想。“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唐寅自问佳人是因何事而如此伤感?“请把世情详细看,大家谁不逐炎凉。”这两句劝导佳人不要为此感伤,只因当今世态是这般情景。唐寅站在班婕妤的角度描绘了她孤寂哀怨的内心情感,
056文学·艺术《名家名作》·评论
也联想到自己命运的苦楚,世态炎凉、亲人离去、无缘仕途。因此,唐寅在《秋风纨扇图》中创作了忧伤、哀婉、瘦弱的女性形象,画中大面积的空白给人无限的空虚,景物的稀疏、团扇的隐喻更是衬托了
女子哀伤的心境,此心境也是唐寅之心境。朱良志先生认为:“唐寅虽写他人事,表达的却是自己的思考。其纨扇图不在叙古说今,甚至也不光在伤惋个人的遭际,它超越‘自伤’‘自解’的一己之叹息,而上升到对人类命运的咏叹,具有表达‘生命之一般’的意义。”[5]唐寅从个体的情感表达上升到世人之情,感叹现实社会,有着追求理想人生的美好愿望。由此可见,唐寅仕女画中的思想深度超越了个体的哀叹,体现了中庸之道道德智慧的精神特质—“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思想,而唐寅的道德实践便是仕女图本身的意义。
此外,从画中的情感表达来看,中庸强调情感的适度表达,孔子提出过犹不及的准则。《论语·八佾》中记载孔子曾赞美《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孔子听完《关雎》后的审美感受,“淫”与“伤”即是过度,孔子认为情感的表达要适度,不可过犹不及。唐寅在仕女图中的情感表达或赞扬,或同情,或讽刺,以仕女形象与画中题诗表明态度。《孟蜀宫妓图》是唐寅工笔重彩作品中的代表作,俗称“四美图”,后改名为《王蜀宫妓图》。这幅作品描绘了前蜀后主王衍宫中等待召唤侍奉的四位宫妓形象,画中无背景,仕女形象通过精心刻画,浓妆艳抹、手执酒壶、神迷离,营造了前蜀后主宫中奢靡腐化的氛围。画中题诗:“莲花冠子道人衣,日侍君王宴紫微。花柳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绿与争绯。”后有跋语云:“蜀后主每于宫中裹小巾,命宫妓衣道衣,冠莲花冠,日寻花柳以侍酣宴。蜀之谣已溢耳矣,而主之不挹注之,竟至滥觞。俾后想摇头之令,不无扼腕。”题诗大意是说前蜀后主王衍喜爱命令宫姬头戴莲花冠,身穿道服,每日沉迷喝酒享乐,不理朝政。当后唐的军队打来时,仍在喝酒,兵士们都说:“没什么,
再行一首摇头的酒令吧!”从题诗可见前蜀后主王衍的荒诞行为。《孟蜀宫妓图》表面看似描绘前朝旧事,但结合当时的明代社会背景来看,有借古讽今之意。明代中叶,资本主义萌芽,商品经济得到发展,社会风俗从简朴转向奢靡,统治者不理朝政,宦官专权,政治腐败,社会动荡。唐寅借前朝的宫姬形象表达了对当权者的不满,对宫廷生活奢靡腐朽加以揭露与讽刺。唐寅虽无缘仕途,却心系国家,借旧事隐喻当下,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当今朝政的不满。从唐寅的几幅代表作可看出,一方面,唐寅的仕女图描绘了美丽的女子;另一方面,不同女子的形象与故事隐喻着作品的思想深度与唐寅的思想感情。
三、结语
从唐寅仕女画中的形式与内容、艺术风格、情感表达这几个方面可以看出仕女画中所隐藏的“善美统一”与“中庸之道”的美学思想,这是我们在研究唐寅仕女画时不可忽视的美学思想。唐寅的仕女画开辟了婉约风格一派,画中美人容貌精致、瘦柳细腰,颇具明代女性的柔美婉约之态,而唐寅对美人图内心情感的深刻关注从“自解”上升到社会人生的高度,更是升华了美人图的艺术价值。无论是美人图外在形式上令人印象深刻的美,还是美人图中的思想性与深刻性,都体现了儒家美学中对艺术“至善至美”的追求。此外,唐寅在画中的含蓄、适度的情感表达通过题画诗与美人形象诉说着明代失意文人的内心感受,从不同的历史典故中到自己生命的“影子”。这也就是儒家美学中所说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情感表现以及中庸之道领悟性的道德智慧。
参考文献:
[1]陈晓芬译注.论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6:36.
[2]范文洁.浅谈儒家传统美学思想在现代社会的新质涌现[J].才智,2015(16):304.
[3]耿明昭.唐寅仕女画的世俗性倾向与审美图式[J].美术,2019(6):136-137.
[4]罗春雷.何事佳人重感伤:唐寅仕女画中的视觉隐喻[J].美术教育研究,2014(17):28.
[5]朱良志.论唐寅的“视觉典故”[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49(2):39-51.
作者简介:
粟祎(1998—),女,湖南怀化人,现为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2021级硕士研究生,主修美术史论研究。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