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情壮采 想出天外
摘要: 唐、宋两代重要诗人对李白诗歌风格的分析评价,不仅为我们保存了大量重要的研究史料,而且对我们当前的研究也极富启发性。诗家论诗人,可谓本当行,往往切中肯綮。本文重点从唐、宋两代著名诗人对李白诗歌的分析评价入手,梳理总结出李白诗歌风格“逸”和“奇”的主要特点。
关键词:李白; 诗歌风格; 逸; 奇
一、 飘然思不:“太白体”之 “逸”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余光中先生在《寻李白》中这样概括李太白诗歌的特征和李白在唐代诗歌史上的地位。李白那明快的诗歌语言以及语言所表达的无尽情思,他那爽朗俊逸的诗歌风貌以及随口而发、想落天外的神思,他那空无依傍奇伟壮大的恢宏意象以及意象所表达的生命激情和非凡气魄,还有那独立傲世、洒脱不羁的气质,所有这些都体现在李白的诗里,读之,真如杨诚斋所评论的那样:“李太白之诗,列子御风也。”
南宋杨万里《诚斋诗话》论李白的诗歌《山中问答》和《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最早提出“李太白诗体”的概念,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进一步表述为:“以人而论,则有太白体”。以“太白体”标举李白的诗歌创作,表明宋人已明确指出了李白诗歌风格的独特性。
李白同时代的人认为李白的诗歌风格可以概括为“清新、俊逸,飘逸,奇放”。大诗人杜甫,在《春日忆李白》中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称赞李白的诗“清新、俊逸”。杜甫认为李白作诗具有突破寻常思维的独创性特点,独特的思想风格、思维方式是李白诗歌卓尔不的主要原因,“飘然思不”就是这个意思。而“清新、俊逸”风格的形成与李白独特的思想风格也不无关系。任华在《杂言寄李白》中以“奔逸”和“既俊且逸”来概括李白诗歌的风格。他说:“古来文章有奔逸气,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至于他作,多不拘常律,振摆超腾,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纸,或兴来走笔。手下忽然片云飞,眼前刬见孤峰出。” 唐孟启《本事诗》评价李白 “才逸气高”。唐皎然《诗式》云:“高,风韵朗畅曰高;逸,体格闲放曰逸。”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论诗则单独拈出“飘逸”一格。
宋人承前朝余绪,论李白诗歌风格,识见虽不能出唐人藩篱而每深化之,两宋诗家的意见也
渐趋统一为“飘逸”。代表性的例子如:北宋王安石认为“诗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李白所得也。”苏轼谓“太白诗飘逸绝尘”。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论诗有九品,其七标为“飘逸”。严羽还把李白和杜甫做了比较,认为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以“飘逸”作为李白诗歌的主要特征。
清新雅致,恬淡自然是“飘逸”的要义。《说文解字》释“飘”:“回风也。从风 声。抚招切。” 回风指回旋的风,风回旋而起,托举某物轻扬上行,呈飘然之状。《古诗十九首》有“回风动地起”之句;《说文解字》释“逸”曰:“失也。从辵、兔。兔谩訑善逃也。夷质切。”本义指兔子逃逸的轻快疾速。《汉语大辞典》释“飘逸”,含义有二:一是飘浮,指轻疾高飞貌;一是指神采洒脱自然。
“飘逸”一词意涵丰富,最常被用来形容文学作品清新洒脱的风格;若用中国传统文论中的“境界”论来阐释,则“飘逸”兼指作品之意境高远。皎然《诗式》曾对“逸”格有过界定:“逸,体格闲放曰逸。”《二十四诗品》以神韵论“飘逸”,解析到:“飘逸:落落欲往,矫矫不,缑山之鹤, 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絪缊,御风蓬叶,泛彼无垠。”前句中的云、鹤、蓬叶,俱指飘逸不尘之物;高人,指飘逸不尘、超凡绝尘之士,实指刘向《列仙传》中乘鹤仙去的王
子乔。清人张谦宜《絸斋诗谈》将前句概括为:“飘逸者,如鹤之飞,如云之行,如蓬叶之随风。”言简义丰,不失神韵之旨,鹤飞之状、云卷云舒之貌与飘蓬随风起舞之情态,无不是对“飘逸”出之自然、因任自然情状的概括。以之论太白之诗风,可谓妙合无间。金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一借王安石的话论李白诗歌风格,为我们更进一解:“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 。王安石非但以“飘逸”作为李白诗歌风格之特征,且认为其诗歌兼具《二十四诗品》所谓“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的“豪放”特点。
“飘逸”二字对举,已为常例,如汉王粲《浮淮赋》即用之,他以“苍鹰飘逸,递相竞轶”来形容鹰晴空疾飞的样貌;“飘逸”离而为二,单用“飘”字的,如《世说新语·容止》:“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浮云,矫若惊龙。”用浮云之卷舒轻扬状“飘”,形容王羲之风度之清逸绝尘;云从龙,风从虎,又以龙在云间之游走穿越——神龙见首不见尾、时或露一鳞半爪——状王羲之容止之“矫”健自由。由“飘”之一字,可想见吴道子之画,“吴带当风”,如在目前;可想见顾恺之画,颊上三毫,栩栩如生。今人所谓潇洒者,大略是魏晋人物飘逸绝尘、风流倜傥的影子。其后宋代周辉《清波别志》卷上称:“米元章风度飘逸,自处晋宋人物,然所为不羁,得‘颠’之名。”又如明代《醒世恒言·灌园叟晚逢仙女》:“举目看十八姨 ,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 “飘逸”和风度、体态并举,实指人神态举止瀟洒脱俗。“飘逸”离而为二,在
杜甫诗中也有例子,其《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称许李白“飘然思不”、“剧谈怜野逸”,“飘然”、“野逸”其实仍是飘逸,逸前加一“野”字,更加强调了“不拘常法”的特点。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就将“山中答问逸”解释为“不拘常法”。
《世说新语》形容王羲之容止的话,在《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中,转而变为形容他笔势、书法风格的著名论断:“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中国自古此有“字如其人”的品评风气,故此《世说新语》用来形容王羲之“容止”的话在《晋书》中用来形容王羲之的笔势、书法风格,毫不奇怪。此后,“飘逸”一词的内涵就进一步丰富了,它包含书法家、画家艺术创作笔势飞动、笔法灵活多变的意思。如宋姜夔《续书谱·真》:“故唐人下笔,应规入矩,无复晋魏飘逸之气。”清王士禛《池北偶谈·谈艺五·国风图》:“南宋马和之侍郎常写《毛诗》进御,画家称其行笔飘逸。”值得注意的是,晋代已经开始用“飘逸”一词来品评诗文的风格,形容文学作品风格清新洒脱,意境高远。如《晋书》卷五四《陆机传》,评陆机诗文“弘丽妍瞻,英锐飘逸”,“飘逸”此处特指陆机诗文的风格特征。由前文可知,该词也用来形容人神态举止潇洒脱俗的风度,尤指超尘脱俗,不为尘俗陈规所羁,因任自然,其涵义具有高度的精神、气质方面的超越性。李白在哀叹“大雅久不作”的时候,也对魏晋风流充满了向往,“晋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凤凰台》)所表达的正
是对魏晋风度不再的哀婉情思。李白诗作中大量出现的魏晋人物,如王羲之(《草书歌行》)、谢灵运(《梦游天姥吟留别》)、张翰(《行路难》之三)、谢安 、谢朓 、嵇康(《赠饶阳张司户燧》)、阮籍 、陶渊明 等,为我们了解李白“飘逸”诗风与魏晋风度之间的隐秘关系,提供了线索。
唐代及唐后诸诗家用“飘逸”形容李白诗歌的风格,似正表明李白诗歌语言的清新雅致,恬淡自然;表明其诗歌思想、个性的独立不羁、不为陈规俗见拘囿;表明其诗歌形式的丰富多样,格高旨远,不为寻常格律、诗歌体制所限的特点;同时,也是对其诗歌整体风格特点的概括。职是之故,”飘逸”可说是李白诗歌风格的主要特征之一。
二、逸兴壮思:才大语终 “奇”
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云:“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评李白诗又拈出李白诗歌“奇”的特点。惟其诗歌能“奇”如此,才有“惊风雨”、“泣鬼神”的艺术效果。《本事诗·高逸》也记载此事,说贺知章读《蜀道难》未竞,“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又对《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
首先,诗歌之“奇”,无外乎语言层面上遣词造句“之突破常规,陈言务去,新颖动人。张表臣《珊瑚钩诗话》谓:“李唐英,唯韩文公之文,李太白之诗,务去陈言,多出新意。” 如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称许李白“飘然思不”、“剧谈怜野逸”;《不见》“敏捷诗千首”;《遣怀》“两公壮藻思”。又如韩愈《感春》诗赞叹李白“烂熳长醉多文辞”。范传正为李白所作《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称李白“万象奔走乎笔端”,而且“吟风咏月,席地幕天”。都指李白诗歌语言上的特点。
其次,李白诗歌之“奇”,是立意表达之卓然特异,超越流俗,寓意深远。信摭数例:唐皮日休《刘枣强碑文》论诗歌,“吾唐来有业是者,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有李太白。” 《沧浪诗话》:“太白天仙之词”;《迂斋诗话》:“李白诗,仙才也”;《海录碎事》:“唐人以李白为天才绝”;徐而蓭《说唐诗》:“诗,总不离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于天才得李太白……太白以气韵胜”;《居易录》论唐人诗,“李白飞仙语”。 齐己《读李白集》诗云:“竭云涛,刳巨鳌,搜括造化空牢牢。冥心入海海神怖,骊龙不敢为珠主。人间物象不供取,饱饮神游向玄圃。” 贯休《古意》诗云:“常思李太白,仙笔驱造化。”皮日休《刘枣强碑》云:“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 “五岳为辞锋,四海作胸臆。”李白诗云:“俱怀逸兴壮思飞。”——逸兴壮思,正
是夫子自道。
复次,李白诗歌之“奇”,是境界风格之高远廓大,非常人可及。李华在《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中就曾感叹,“嗟君之道,奇于人而侔于天”。李阳冰的《草堂集序》从李白的读书经过、对《风》、《骚》传统的继承和艺术创作的角度指出了李白诗歌艺术的高妙境界,认为“其言多似天仙之辞”,其表现技巧、思想境界可以“力敌造化”。他说:“(白)不读非圣之书,耻为郑、卫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辞。凡所著述,言多讽兴。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焉。……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欤。”
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则从另外一个角度揭示李白诗歌风格形成的原因,带有神秘化的倾向。这和李白、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的思路如出一辙,裴敬道:“先生得天地秀气耶!不然,何异于常之人耶!……故为诗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聚,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唐诗笺》评《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以为“飘然欲仙”。李白诗《赠裴十四》“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唐宋诗醇》以为“有如生龙活虎,非世人所可驾驭。天实授之,岂人力哉?”无论是杜甫、贺知章,还
是李阳冰、裴敬,他们都以一种神秘化的方式解释李白的诗歌风格,该现象至少说明一点:李白的诗歌艺术具有超出伦、拔俗无类的特点,常人难望其项背!而这一点正是李白诗歌“奇”的表征。
新颖的作品让读者受到作品本身艺术性的感染而觉眼前一亮,深具独特性的作品才会让人拍案叫绝,而能让人服膺且“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的作品,其艺术性必臻于完美的高度。以“谪仙”称呼李白,已经表明这样的作品在遣词造句、立意表达、境界风格之“奇特”、“奇警”等方面鲜有匹敌者。面对自然,艺术家能在对自然的观察和模仿中,能在在艺术领域中精微、高妙地再现人所共见的自然之美,惟妙惟肖地传达自然造化的奥秘,这是一层艺术境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妙手锦心的艺术家凭依自身的天赋与后天的努力,更深一层地悟得了某门艺术的精义奥妙,凭借高超的表达技巧,运用独特的艺术手段、艺术语言为天地代言,为世人展现人所不知的自然奥妙、表现了天地自然不言之大美,这是一层艺术境界;天才型的艺术家非但能够表现天地不言之大美,而且能巧心独运,由自然领域进入艺术领域,以自身的艺术创作为某门艺术奠定典范性的法则,按照康德的说法,在为自然立法之外为艺术立法,让后来的艺术家尽入其彀中,使世人尽识艺术之美,这又是一层艺术境界。在这至高的境界中,艺术家非但能够用艺术表现自然造化之美——“巧夺造化功” ,而且可以与造化
相抗衡,在自然造化之美以外确立艺术之美的典范——做到“力敌造化”,而这正是李白的诗歌艺术境界。盛唐诸大诗人及其后历代诗家每每称道的李白歌诗之“奇”,端在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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