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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李白《赠汪伦》等四首送别诗为例文|祝贵耀
诗,怎么读?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序言》中指出:“分类有益于揣摩文章。”“类”本义是指许多相同或相似的事物的综合;“分类”则是按事物的性质划分类别。古代诗歌的分类,上自春秋时期《诗三百》的“风”“雅”“颂”,下至当代潘百齐先生编著的《全唐诗精华分类集成》,不一而足。
诗,分类了以后怎么读?叶圣陶、朱自清两位大师,在《略读指导举隅》和《精读指导举隅》中不约而同地主张“参读相关文章”“参读有关文字”,并强调应作为“国文教学”的一个原则贯穿在教学指导中。同一主题诗歌互为印证、互相阐释,在互文比照的过程中体验、感悟诗歌意象所承载的不同的或是相同的言语彩、质感和情调,入诗境、品诗蕴。
一、聚焦意象:见“眼中物”
唐人爱写诗,也爱送诗。据《全唐诗》统计,唐代共有六千余首送别诗。在统编教材中,唐人送别诗也不在少数:有的以酒饯别,如王维在渭城送元二时作“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有的惜才劝别,如高适在睢阳送一代琴师董庭兰时所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有的是明志勉别,如王昌龄在江宁送辛渐所托“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芙蓉楼送辛渐》)。“诗仙”李白的送别诗就更多了,如一下语文园地三有《赠汪伦》,五下第四单元“日积月累”中有《黄鹤楼送
孟浩然之广陵》等。当我们把这些送别诗放
在一起细细品读,这诗中的“情”,就不是一
个“依依惜别”能够敷衍过去。而这情谊的
表达也需借物、托物,达到化无形为有形的
艺术效果。这“物”便是通常说的“意象”。
(一)有物之象与无物之象
有物之象指的是自然景物之象。如一首《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
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
情。”诗歌前两句叙事,后两句抒情;前两句
信口而吟,简洁明了,后两句脱口而出,言
浅情深。阅读全诗时,学生很自然就捕捉了
“桃花潭”这个有物之象。
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后,千百年来有多少诗人以“桃花”入诗。学生信手拈来的就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白居易《大林寺桃花》),“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惠崇春江晚景》)。就李白写“桃花”来说,学生若从网络搜索,也能轻而易举到二十余条名句,其中,《山中问答》“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以及《古风》“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等,其典均出自陶渊明笔下《桃花源记》。“桃花”意象源远流长,对这一意象的认识是对中华文化的传承。
《赠汪伦》诗中还有一个无物之象,常被忽略,那就是“踏歌”。踏歌,是一种古老的舞蹈形式,源自民间,兴起于两千多年前的汉代,风靡盛行于唐代。唐代诗人储光羲《蔷薇篇》中有诗句云:“连袂蹋歌从此去,风吹香气逐人归。”顾况的《听山鹧鸪》则说:“夜宿桃花村,踏歌接天晓。”还有“诗豪”刘禹锡更是以“踏歌”入题,一首《踏歌行》开篇即写:“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赠汪伦》中“踏歌”二字与“忽闻”照应,此时,李白闻声回首,忽见汪伦边走边唱,手舞足蹈,心中惊喜不言而喻。从这个角度理解“踏歌”,何尝不是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呢?
(二)象之个体与象之体
诗歌中很少以个体之象独步,往往是同一类的意象结纵横,称之为“意象”。李白的《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文本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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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教学计·语文2021/01、02
山中答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诗中八个个体意象组成了令人断肠离离的意象。这里用“青山”“白水”“北郭”“东城”一组意象,构成了一个立体空间,道出了离别总在城外。随后“孤蓬”“浮云”“落日”“班马”,一个一个视觉意象呈现在送别的画面中。“浮云”“落日”是送别诗中常见的意象,“孤蓬”“班马”学生若是不知其意,就要闹笑话了:生:“孤蓬”是孤单的帐篷吗?
生:不对。“孤蓬”是孤孤单单的一艘乌篷船。
师:哈哈,都猜错了。“蓬”,是草本植物,草字头;“篷”,是竹制遮蔽风雨和阳光的物品,竹字头。蓬草,枯后根断,常随风飞旋,用来比喻飘泊无定的孤客。
生:那“班马”一定不是班师回朝的马,对吧?
生:也不是有斑纹的马。
师:真聪明!“班”的本意是分割玉,“班马”在这里是离的马。
从字义字理出发,读懂词语,建构起诗歌语言的表征系统,更有利于学生走进意象,走进诗人。
(三)象之原型与象之特型
如之前见到的“桃花”“落日”“浮云”都是常见的原型意象,就是那生命之流奔涌而成的诗意之江。
如《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一诗前两句:“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诗中意象有漂泊无定的“杨花”,有“不如归去”的“子规”,但这些都不及一轮写满忧愁的明月:“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爱月世人皆知,经对全唐诗的搜索统计,李白做诗1000余篇,出现“月”意象的就有340余
篇。这其中有“圆月”“弯月”“半月”,也有“明月”“朗月”“皎月”“皓月”;有“山月”“海月”“云月”“花月”“沙月”“湖月”,也有“天门月”“金陵月”“竹溪月”“西楼月”“三江月”;有时他爱问月、望月、揽月、醉月、乘月、寄月,甚至有时还会去赊月。
这些“月”既有月之共性,也有月之个性。读这些月,是对月的审美认识的再认识。从一轮明月,启动忧愁、寄托相思、返归家园,这便是我们华夏儿女心中的“月”。相对于“原型意象”,意象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特殊时刻,姑且称之为“特型之象”。比如“秋”,就是“愁”“悲”的代名词,但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
言秋日胜春朝”。由此,我们见到了刘禹锡豪放、洒脱的诗性思维。在这里“月”之特型也被这样的思维点亮了——
—寄,月不是月,是一个传递情意的人。
二、体味意境:察“心中情”
诗有三境是王昌龄提出的美学观点。他在《诗格》中说:“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极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用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
(一)形与神的统一:入其境
《赠汪伦》中的“桃花潭”一来印证了一个唐诗故事、一段友情佳话:“先生好游乎?此处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处有万家酒店。”二来以“桃花之火红热烈,潭水之清澈澄净”比喻友情,给人以一种特别美好的、温暖的感觉。如果换作《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的“杨花”行吗?或者换作“杏花”“梨花”呢?又或者是“梅花”呢?显然都是不行吧!
诗中的“踏歌”更是妙不可言,其“妙”有三:第一,首句直呼自己的姓名——
—“李白”,直率、洒脱。第二,“忽闻”二字与“将欲”照应,人未到声先闻的妙境自成。两位友人一个不辞而别,一个不期而至。这样的送别,不拘俗礼、自在了然。第三,“踏歌”二字与“忽闻”照应,以踏歌之舞表达相送者“达欢”的心境。所谓“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南宋画家马远一幅山水人物画《踏歌图》也表达了如此意境。全诗无论是象之、象之形还是象之神,皆与诗人心中喜悦相得益彰,这是意境之形神统一。
(二)情与理的统一:晓其情
读《送友人》,体味诗人心中百感交集:浮云,是你飘忽不定的心情;落日,是我恋恋不舍的注视。送了一程又一程,终将要分手了,挥手的刹那:一个人望着另一个人,默默无语;一匹马望着另一匹马,
潇潇长鸣。你听听,那嘶嘶马鸣声,似乎在说些什么呢?这样的意境里,虽未见“送别”二字,其笔端却分明饱含着友人离别时的惆怅与哀伤,这是意境之情与理的统一。
读《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诗中不着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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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之语,而悲愁之情自见。“杨花落尽子规啼”,诗人取“杨花”之漂泊无定,取“子规”之不如归去,渲染凄凉哀愁之境。“闻道龙标过五溪”,紧接着,诗人又以“过五溪”把意境推向荒远、推向寂寥。于是,寄给明月的“愁心”,其“愁”情远,其“愁”情长!
(三)虚与实的统一:得其真
李白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以江上“孤帆”造境,恍似错话一般。烟花三月,江面上会有多少船只往来穿行呢?该是“八月长江万里晴,千帆一道带风轻”(崔季卿《晴江秋望》)才是啊!那为何说是“孤帆”呢?答案只有一个,套用一句歌词,那叫“我的眼里只有你”。或者用温庭筠的诗句来说,那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温庭筠《望江南·千古恨》)。于是,除了离别时的恋恋不舍,更多的是李白的羡慕、神往,这些都在这看似不合常理却最具情理的“孤帆远影碧空尽”中,如“烟花”绽放。
此时的“孤帆”还孤吗?学生在认知冲突中,慢慢发现“孤帆尽”的破绽,又慢慢还原“孤帆尽”的缝隙,见到诗歌“象之特型”的秘妙。
《送友人》以“寄明月”造境,有如笑话一般。这明月何时成了“驿使”,何时成了“手机屏幕”了?其实,这才是诗仙的仙妙所在。常喜把酒问月的诗仙自己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月,是明镜,分照两地。有“吴中四士”之称的张若虚也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春江花月夜》)。月,是流影,千里可共。
三、感悟意蕴:品“境中人”
无论是“象外之象”,还是之境,诗歌艺术的最终指向于“人”,是人的“诗意地栖居”。读诗的时候我们透过一个一个意象,于声音之外,进入一个融彻的意境,然后才得诗之真味,见真之诗人。
(一)象与人的合一:沉入词语,读写互动
让学生“沉入词语”(南帆先生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感受意象背后的韵味,领略诗句表达的特。看,那久久挥动的双手;听,那嘶嘶长鸣的马儿,在潜心涵泳之后,“孤蓬”万里、“班马”嘶鸣、“挥手”自去,学生从这样的“象”里看见诗之意蕴,感受与诗、与诗人的心意相通。他们会用自己写下的字
字珠玑、篇篇锦绣,和诗人心心相印,体会象与人合一的境界。
(二)境与人的合一:知人论世,场景还原
面对黄鹤楼,李白曾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所以“有景道不得”,当然不是因为“崔颢题诗在上头”,只因身未临其境、心未与神会。在李白的心上,孟浩然的位置可非同一般啊!“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李白《赠孟浩然》),就直白地道出了他对孟浩然的钦慕之情。该诗尾联他这样说:“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诗人借“高山仰止”一典直接抒情,把长他十二岁的孟浩然的高雅品性比为高山巍峨峻拔,令人仰止,同时也透露出此次专程去襄阳拜访孟浩然,不得而见的遗憾之情。当李白得知孟浩然要去广陵(今江苏扬州),便托人带信,约孟浩然在江夏(今湖北武汉)相见。所以,当诗人在“天下江山第一楼”黄鹤楼,送别自己崇敬的诗界名士孟浩然,去游历江左名城扬州,此“三名”兼备之时,也是境界大开之时,情动辞发,有景入诗来。
(三)诗与人的合一:穿越时空,灵魂相认
王崧舟老师说:“阅读,不过是以文本为镜,照见一个新的自己。你敞亮,文本才会对你敞亮;你敏感,文字才会对你敏感。”当我们带着这样一份“敞亮”和“敏感”,重读、细读李白的送别诗,就会发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滋味有“闻踏歌”之“喜”,有“孤帆尽”之“念”,有“挥手去”之“哀”,也有“寄明月”之“愁”。当李白在扬州惊闻王昌龄被贬龙标,他无法把酒相送,这份情该寄于谁知呢?
生:王昌龄知道李白会想着他,会同情他的遭遇。他抬头望着明月的时候,他的眼前似乎就出现了一个
一个好友的笑容,这里面有一个叫——
—李白。
读诗见人,知人读诗,诗与人之间有一物——
—象外之象。这一物,因为诗,因为人,蕴藏着巨大的人格力量、优美的诗性光辉和深刻的哲理精神,完成了自然客体向人格意志的转变,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诗“我”合一。这也是诗歌意蕴的“三昧”所在。
(作者单位:浙江省嘉善县吴镇教育集团泗洲小学)
责任编辑杨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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