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年来,一立下赫赫战功的“沙海老兵”青丝变白发,曾经的荒漠也在他们和后人的手中变成绿野田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已相继离世,仍旧健在的老兵在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的边缘,过着清贫俭朴的日子。为了一个承诺,他们默默坚守了60年
在一次聚会上,我有幸认识了新疆军区原政治部副主任李卫平少将。他45载军旅生涯的故事深深吸引着我:李卫平14岁入伍,20岁便成为步兵连指导员,在唐山大地震抢险斗争中,率领连队抢救出19名众,连队荣立集体一等功;他曾在香港为践行“一国两制”方针辛勤工作;天命之年,又西出阳关,为国戍边,参与指挥了在俄罗斯举行的“和平使命——2007六国联合反恐军演”。
更令我惊奇的是,这位军事指挥专业出身的将军还酷爱写作。他撰写了《阿曾妈妈》、《一个文工团长眼中的世界》、《麾下的“孙行者”》、《长者之风》、《名士朱光》、《战将无星》等大量报告文学作品,以及根据唐山大地震中他亲身经历创作的纪实小说《湾湾》
和由此改编的电影剧本《男儿有泪》,在军内外产生广泛影响。
“浮舟沧海,激扬文字酬日月;立马昆仑,指点江山论春秋。”可以说是他45载军旅生涯的写照。谈起自己的过往,他却极为淡然,却向我深情讲述了他心中的传奇,也是他父辈的故事——当年彭德怀司令员、习仲勋政委麾下的那些第一野战军老战士们,在王震将军的亲自率领下解放新疆、扎根新疆、建设新疆的故事。
李卫平生在北京,祖籍山西天镇。他的父亲是一位战争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军人,上世纪60年代初曾在军委总部工作,老人当年曾多次申请到新疆军区工作。他的老上级、开国中将徐立清为此专门他谈话,对他说:“老李,你爱人患有重症糖尿病,那里没有维持生命的胰岛素,你孩子多,又都小,组织上不同意你去。”
“没有去成新疆,成了他的遗憾。然而父辈的心愿,在我这里实现了。2006年初上级派我到新疆工作。” 李卫平说,也许正暗合了父辈的感召,来到新疆,他得以见到“沙海老兵”。
“他们立下赫赫战功,却在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的边缘,过着清贫俭朴的日子。”
“老兵们矗立在沙丘上迎接我们。我远远望见了一排挺立的胡杨。”李卫平回忆起他第一
次走进老兵居住点时的情景。“那时,老兵们的平均年龄有85岁,平均军龄有66载。”
这些老兵穿着各式旧军装,李卫平还记得,见到他们后,他疾步上前向前辈们致军礼,与他们紧紧握手,“在同最后一位老兵致礼握手的那一刻,我的泪水止不住滚落下来。”李卫平凝视着这位老兵头上的军帽,这是一顶他从未见过的军帽——由一块旧军毯、一顶老解放帽的帽檐、一条黑人造革皮带、两枚镶嵌着“八一”军徽的铜军扣组合而成。“既有解放帽的质朴,又有大檐帽的威严。”老兵对他说:“可别见笑啊,这帽子是我亲手缝制的。”
他们的生活环境非常艰苦,沿着一条沙尘没过鞋帮的小路,李卫平跟随老兵们缓缓向居住处走去。他见到“十余栋砖木结构的平房整齐排列,相互间没有院墙,连一根遮挡的篱笆都没设。”那里没有自来水,各户屋前安有一口压水井,要每天自己打水,一是生活用水,二是浇灌菜地,自给自足。李卫平当时就想,“这里真是一个活生生的‘沙海老兵村’。飘扬的旗帜”
60余载,老兵们在“死亡之海”的边缘扎根居住,默默无闻,少为人知,是李卫平第一次以“沙海老兵村”的称谓注释了他们的居住地。
“老兵村”的战士们全部来自一支曾在我军编制序列中,以能征善战而闻名的英雄部队。
该部队组建于井冈山时期,是任弼时、萧克、王震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团主力,参加过五次反“围剿”和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时期,是八路军三五九旅七一九团,先后挺进华北开辟了敌后抗日根据地,参加了保卫陕甘宁边区和南泥湾大生产运动,完成了“南下北返”、“中原突围”等重大作战任务。解放战争中,是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第二军五师十五团,在西北战场上屡建功勋。
新中国成立前夕,这支部队在王震将军率领下进军新疆。“白雪罩祁连,乌云盖山巅;草原秋风狂,凯歌进新疆”这是许多老兵最爱唱的一首歌,这歌词清晰地还原了他们进疆时的情景。
建国后不久,一小撮反动分子密谋在和田发动武装。
二军十五团这支英雄的部队再一次担当了历史重任。他们刚刚经过一万多里路抵达阿克苏,还没有来得及松一松绑腿,洗一洗布满血泡的双脚,便又要出发。当年,从阿克苏进入和田有三条路,其中两条是绕过沙漠的大道,有人家也有水,路好走,但却要多走五六百里路,需时一个多月。
面对军情十万火急,上级决定:选择第三条路──徒步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直插和田。全团1800多名官兵,在3天的急行军后进入无人区,之后用15天时间徒步横穿“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解放和田。“彭德怀司令员、习仲勋政委当天就发来电报,表扬了他们创造了史无前例的进军纪录,并向光荣的战士致敬!”
全国解放后的1953年,全团留守的500名官兵又遵照的命令,集体脱下戎装“拿起生产的武器”,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军垦战士,从此他们再不属于军队序列,要靠自己的双手在沙漠中扎根创业,他们不仅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沙漠,也奉献出了自己的子孙。如今,一代代人在新疆建立了20多个垦区和39个大型军垦农场,修建了遍布全新疆的八大水利灌溉大渠和一大批大中型水库,还有“八一”钢铁厂、“七一”棉纺厂等19个大型现代化工矿企业,为国家创造了数亿元的辉煌业绩。
当年,向兵团下达的集体转业命令中有这样一句话:“当祖国有事需要召唤你们的时候,我将命令你们重新拿起战斗的武器,捍卫祖国。”时间过去得太久,很多人淡忘了,但老兵们却始终未曾松懈。李卫平颇为动容,“他们立下赫赫战功,却在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的边缘,过着清贫俭朴的日子。为了一个承诺,默默坚守60年,这种境界、这种情怀,是深深打动我的地方。”
“在革命队伍中,王震将军一向以吃大苦、耐大劳,敢为人先、敢挑重担、敢冒大险而闻名。”说起老一辈革命家,李卫平总是充满敬意。
1949年的春天,中国共产党七届二中全会在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村召开。会前,任一野一兵团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王震,拿出一份亲手起草的申请报告递到手里。他说:“主席,我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需要的边疆去,到新疆去!”
“当天晚上请王震看了一出戏,正是京剧《红娘》。告诉他:‘红娘是这出戏的主角,你到新疆就是去演红娘、唱主角,为那里的各族人民去做好事!’王震将军当红娘,他一个决定让数万女兵上了天山。”
如今的戈壁母亲,正是那些当年进疆的花季少女。第一批进疆的兵团女兵来自甘肃临洮,接下来是一万三千多名齐鲁女儿,然后是八千湘女,后来还有上海等地的知识青年,等等。
戈壁母亲是一个英雄体,她们来自五湖四海,当年意气风发,不远万里来到兵团,把
青春、美丽和智慧带到边疆,也带来了先进文化,带来了对美好生活的更高追求。她们一辈子在这片荒漠上开发建设、孕育生命,是国家的功臣。
“只是为了进疆,他们就没少吃苦。”在艰苦卓绝的戈壁上,行军之于男人,尚充满着重重困难,对于女人其艰难更是无法想象。除了忍受饥渴和风雪严寒外,最大的困难就是“解手”。戈壁滩无遮拦之物,“解手”走远了,回来赶不上队伍,只好三五人一圈,双手撩起大衣,形成人造围墙,轮流方便。
行军中最难挨的莫过于“经期”,没有卫生巾,只好撕破内裤,缝成布袋,撕下棉衣里的棉花装在里面使用,少数人无棉花可撕了,只好缝沙袋对付,双腿内侧磨破了皮,流血化脓,更增加了行军的困难。没有消炎药,就到伙房要点牛油擦擦保护。由于环境变化和营养不良,不少女兵竟然“停经”。尽管这样,女兵们没有人去坐行李车,因为那被视为懦弱和耻辱。
那时的鞋只分大、中、小,无严格号码。女孩子脚一般都小,而鞋又大,就在鞋面缝上绳系起来。走起路来沙土直往鞋里灌,磨得脚上大泡套小泡,新泡盖旧泡,女兵们戏称自己为“炮兵”,谁的泡多,就冠以“炮兵团长”。夜晚到宿营地,烫脚挑泡是首要任务。全班一个铁
盆,洗脸、烫脚、打饭,一盆多用,有时还兼做娱乐道具,敲着它,大家跳舞,扭秧歌。
“有了女人们甜如甘泉的爱,老兵们才有了心灵的慰藉和对沙海的眷恋。”
“恋爱—结婚—生子”是人生的法则。但在新疆,在生产建设兵团的军人们却少有机会去遵循这一程序,有的先结婚后恋爱,有的更为了事业失去孩子。很多人想当然地以为,他们的婚姻必定是不幸的,然而他们的爱情却在戈壁艰苦的条件下不断融合、发酵,最终酿成了一坛坛馥郁浓烈的美酒。
李卫平采访记录了多位老兵和他们的妻子为革命事业而无私奉献的故事,他们虽然还来不及了解对方就许下婚姻的誓言,但秉持着相同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却把生活中的不幸转化成了人世间最大的幸福。
李春萍1952年参军进疆,那年她17岁。在生产中,她与年长10岁的老兵马鹤亭相识,马鹤亭像对待亲妹妹那样照顾她。日子久了,本打算个把年后就复员回家的李春萍,就舍不得马鹤亭了,也舍不得离开这儿了。一年早春时节,连队开渠浇地,突然渠口子垮了,马鹤亭跳进冰冷彻骨的渠水,用身体去堵口子,李春萍也跟着跳了下去,俩人臂挽着臂,紧紧连
在一起,堵住了口子。那天,李春萍正来例假,上岸后发起高烧,马鹤亭赶紧背她到医院。出院时,医生告诉她终身不能生育了。李春萍嚎啕大哭,她爱马鹤亭,要和他在一起,要为他生孩子,可现在生不成了。李春萍悄悄地离开连队。一个月后,马鹤亭回了她。次日,他俩就在地窝子里结了婚。那夜,俩人紧紧相拥,马鹤亭为李春萍擦去泪水,告诉她:“不能生孩子,我们就生产,一辈子在一起,把荒漠垦出绿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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