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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寄”的意与象——静寄山庄释名
The Implication and Landscape of Jingji Mountain Resort
摘 要:天津盘山行宫静寄山庄是京城外仅次于热河行宫避暑山庄的第二大清代行宫园林。然而,将“静寄”讹错为“静寂”的文字并不鲜见,殊不知一字之差,相去甚远,以至无法解释山庄的造园意象。从梳理传统典籍对“静寄”的哲学解释出发,结合园林主人清高宗的背景,分析山庄用“静寄”命名的意义。在此基础上分类剖析静寄山庄具体的造园手法,探索园林言意象统一的途径。
关 键 词:风景园林;静寄;静寄山庄;意象;造园文章编号:1000-6664(2016)11-0105-05中图分类号:TU 986 文献标志码:A 收稿日期:2016-01-28; 修回日期:2016-09-20
基金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清代行宫综合研究”(编号51408411)和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建筑营造文献整理及数据库建设”(编号14ZDB025)共同资助
Abstract: The second biggest temporary palace of Qing Dynasty is Panshan Palace in Tianjin also named Jingji Mountain Resort. The original Chinese word Jingji means peaceful life, but some article confused it with another word which means silence because of sharing same pronunciation. This mistake
leads to the real meaning being misunderstood. By the history materials the explanations of Jingji can be arranged. On the base of the result, the construction of Jingji Mountain Resort was analyzed and compared.Key words: landscape architecture; Jingji; Jingji Mountain Resort; image; gardening
乾隆帝将盘山行宫命名为“静寄山庄”,以“静寄”二字概括其场所精神,确定造园主题。静寄山庄的经营,无论是总体还是局部都围绕着该主题展开,所以探索静寄山庄造园艺术须从“静寄”意义的解释着手,以意义为前提,探究意与象之间的关系。
1 “静寄”的意义
“静寄”非同“静寂”。很多以讹传讹的文字将“静寄山庄”误作“静寂山庄”,互联网使得讹错信息传播愈加迅猛。殊不知,这样造成了极大的意义缺失与错漏。
《汉语大词典》中“静寄”词条为“悠闲地寄寓、依托”,并举例晋陶潜《停云》诗:“静寄东轩,春醴独抚。”及宋陆游《鱼隐堂独坐至夕》诗:“三尺桐丝多静寄,一尊玉瀣足幽欣。”然而这一词条的解释远非清高宗所要表达的蕴意。
清高宗如此解释“静寄”:人生而静,儒者之言也。人生如寄,达士之旨也。山以静为体,其寄于天地,与人之寄於山等。观山以观我生,其体不二。故其寄也,恒主乎静[1]。 “静寄”拆分成为两重意思,涉及“人生而静”与“人生如寄”2个典故。
朱 蕾 / ZHU Lei 陈书砚 / CHEN Shu-yan
1.1 人生而静
被誉为“儒者之言”的“人生而静”典出于《礼记·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在儒学发展历程中,“人生而静”的命题在唐末宋初文人中曾经有多人解释,对儒学复兴起到一定作用。
汉唐儒学不敌佛学而呈现长期颓势,在中国学术界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中唐儒家学者刘禹锡做出“然则儒以中道御生,罕言性命,故世衰而寝息”的理论解释。唐韩愈发展的“性三品”说,是对现实人性做出的价值判断,欠缺对人性本质的哲学探讨[2]。
师承韩愈的李翱将《礼记》中的《中庸》与《乐记》的有关思想集合起来思考天命与性的关系。总结出:“敢问何谓‘天命之为性?’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性者,天之命也。”这里将《中庸》的“天命之谓性”嫁接在《乐记》的“人生而静,天之性也”的基础上,从“静”出发去理解天命之性的范畴,在儒家性论发展上,迈出新的一步[2]。
欧阳修提出:“性者,与身俱生而人之所皆有也。为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恶不必究也。”解释儒家“罕言性命”是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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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深意所在,儒者不必究善恶[2]。
同时期的禅师契嵩论性:
善恶,情也,非性也。情有善恶,而性无善恶者,何也?性,静也;情,动也。善恶之形,见于动者也。孟子之言“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者,孟氏其指性之所欲也,宜其不同也。吾之所言者,性也;彼二子之所言者,情也。情则孰不异乎?性则孰不同乎[2]?
这是对儒家思想资料的阐释,可见性无善恶已在佛儒两家获得相当程度的理论认同,即从动与静的角度来区分性情[2]。
随后产生理学代表人物朱熹的论述:“‘人生而静,天之性’,未尝不善;‘感物而动,性之欲’,此亦未是不善。至於‘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於内,知诱於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方是恶。故圣贤说得‘恶’字煞迟。”
综上所述,“人生而静,儒者之言也”这一典故,是儒学对于本体论的探讨,体现佛儒思想的融合,并且是传统儒学向新儒学以及理学产生的代表命题。1.2 人生如寄
“人生如寄”的命题,钱钟书先生曾系统梳理:
谢安《与支遁书》:“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按《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文选》李善注引《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又:“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颷尘”,善注:“已见上注”;又“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见上注;魏文帝《善哉行》:“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善注亦引《尸子》。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尝引谢安书中语而搜列相类,却似未覩《文选》;周必大《二老堂诗话》卷上、明周婴《巵林》卷二又《补遗》各有增订。必大《平园续稿》卷一五《如寄斋说》:“东坡博极羣书,无不用之事,波澜
浩渺,千变万化,复语絶少,独‘人生如寄耳’一句,不啻八九用之”,举例云云[3]。
“人生如寄”源于汉末魏晋诗歌中“生死”主题。人生与天地、金石作比,是相当短暂的。另外,《说文解字》中有“寄,讬也”“客,寄也”“寓,寄也”,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意义。既然“人生如寄”是客观存在,那么“如何寄”则是人倾其一生所要思考与实践的主要内容。在东坡频频使用“人生如寄耳”之典的行为中,能够体味出所谓“达士”正确认识“人生如寄”之后,对怎样把握人生做出诠释。“多忧何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都是对于“如何寄”的解释。儒家思想对于现世人性的道德礼义的评价标准,处世哲学方法论,都可涵盖于其中。
总而言之,静寄山庄,“静寄”二字,经由乾隆帝引经据典的解释,俱有贯穿于人生的哲学意义。人的本
性,人生过程的深意蕴含其中。静寄山庄以园林的手段对“怎样静,如何寄?”的问题进行解释。乾隆帝在《静寄山庄
十六景记》中进一步阐释天地、山、人、静之间的关系:
夫静者山之体,其寄於天地也。恒得常焉,人生而静,则静亦人之体也。而恒不得其常者。则其寄盖不如山也。余之以是取名,其亦所以自警也[4]。
“静”与“山”与“人”,山寄于天地,与人寄于山之间的比德,其典故则可追溯到孔子的命题“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这里将“仁者”“山”与“静”列为相关联、互为象征的范畴,从而使得哲学思辨与园林要素发生关联。清高宗同样对其祖父康熙所建避暑山庄静寄山房的“静寄”作过类似解说——人生而静天之性,山古以深日亦长[5]。
2 “静寄”主题与山景经营
乾隆帝曾多次解释静寄山庄的题名,其中有“盘山佳胜应接不暇,惟静能领其要,故总名曰静寄山庄”[6]之说。静寄山庄以山林地为骨架,无论景观还是题材都统一于山林地,即其共通属性为“静”。静寄山庄与京城、蓟州府等繁华之地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四围山环合,合乎“山以静为体”与“寄于天地”的意象,直接映射“人生而静”与“人之寄于山”。
静寄山庄以“据景构舍,高因迥有,僻以幽探”[4]为营造原则,从多变的标高与不规则的地形出发,经营丰富的空间形态(图1)。不过无论园林表象怎样丰富多变,因其意喻人的寄寓场所,山为其依托主体,而与“静寄”的主
题紧密扣合。
图1 静寄山庄全图(引自《钦定盘山志》卷一图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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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辟“高敞”处作登眺节点。以四面芙蓉、半天楼、霞标亭等为代表(图2)。单就建筑而言,位列行宫内八景的四面芙蓉仅含一个八角亭。然而因为它位于分隔前宫与中宫的小丘制高点,亭子四周地势较低,视野开阔无遮挡,得以远观诸峰,且与后宫东南方向山头上的霞标亭互为对景。表面上四面芙蓉一景只是一个小小的八角亭,展现的却是一个囊括了山庄内外四面八方自然景致的大空间。只有人与山互动才能形成这样的气势。乾隆帝常以诗文标识这些景的意象,总体概括有“随宜构筑佳景收”[7],登眺时为“田盘万概览都全”“极目诚旷矣,骋怀亦与然”[8]。在俯视全局的空间点上,乾隆皇帝不但如同文人一样极目骋怀,享受欣赏自然山水的喜悦,还以帝王的身份“下视蓟野绿,雨足恰新霁。骋望今日佳,所喜宜农计”[9]。故而乾隆皇帝十分重视制高点的经营,有条件便“随宜构筑”。另外,由于制高点位置鲜明,恰当的经营不失为全园景观的点睛之笔。例如,“半天楼碧瓦翻波,丹楹绚彩。直如三岛蓬莱可望而不可即。既而流云如水,异彩成华,妙境奇逢尤属不可思议”[10](图3)。
与山巅空间位置相对的极端是表达“含藏”意象的“负”
标高空间,“负”是相对概念,指的是较周围低的空间。因为四周山丘遮挡,而形成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的戏剧性空间感受。“含藏”处往往用作静思场所。静寄山庄“负”标高空间往往面积较小,“含藏”于幽深处,形成“一静屏诸营,万景任纷投”[11]“山深乃藏真,地灵始启秀”[12]的意境,故而与“静寄”意象十分贴切。乾隆皇帝将若干“含藏”小空间辟为书斋,环境幽深安静,别有洞天,堪称神来之笔。其中包括后宫层岩飞翠的澹怀堂“书堂据中岭,峰蔚四围皆”[13],贮清书屋的受宜居“林深复石巇,书屋可栖迟”[14],山后雨花室的云林石室“诘屈兰椒路转通,到来石室碧云丛”[15],将含藏意境发挥到极致的当属山区东南脚的石林精舍(图4),不但利用了真山形成的“负”标高空间,还辅以人工叠石,进一步强化“静寄”主题:
已据林之深,复栖山之曲。怪石披崄巇,忽敞岩扉屋。禽讶客来生,栈忘径行熟。于焉斯小憩,澹怀仍畅目。既静益佳战,耽静属有欲。宜付云水僧,恒此消清福[16]。
除去两极就是与山关系疏密适中的普通标高空间。利用平坦
处作仰俯观察。平坦的台地上不但能够体会山环合的宏观空间
图2 静寄山庄内制高点点景建筑格局选例(朱蕾绘制,底图引自Google Earth)图3 由半天楼遗址眺望少林寺方向(朱蕾摄)
图4 石林精舍(陈书砚摹自姚文瀚袁瑛合笔盘山图,原图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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氛围,还能详细微观地看山;而适当的高度则使静寄山庄主人得以仰观北面山,俯察南部蓟野。正是“北瞻拖峻岭,南俯衍平畴”[17]。这种高度上的经营,一般选择“有水带其前,有山屏厥後”[18]的环境,讲究“构筑无多足畅情,一窗山翠暎人清”[19]。因为普通标高地域面积较大,地势相对平坦,易于建造,而且容易感受山地的不规则形态,从而极易形成丰富的空间意象。故而静寄山庄大部分景都构筑于这一位置,往往选择“有水带其前,有山屏厥後”[18]“秀木千章荫,疏峯四面罗”[1]的环境,讲究“对山偏喜敞虚庭”[20]“户对常欣足山水”[21]。另外,处于这一位置的建筑还多半具有游山休憩功能,“西升东降率从例,山半层楼可憩停”[22]“文轩山半小栖迟,近墅遥阡座下披”[23]。
标高不同引发的多种空间审美意义反映的是山地静态景观特征。而乾隆皇帝将山地标高升降关系一并纳入审美对象的做法则显现出他对动态景观的关注,体现他对“动与静”“流观万物”“驰驿观山”“不留意”等哲学命题的思辨:
余每游山暂憩即行,尹继善因有“驰驿看山”之喻正合予“不留意”之旨[24]。
创得斋在岭之西,栴檀林在岭之东。自创得斋至栴檀林自西则为升,於东则为降。今日自半天楼至泠然阁大似避暑山庄之升降也[25]
(图5)。
图5 半天楼与泠然阁的位置关系(引自《钦定盘山志》卷一图考,行宫全图)图6 静寄山庄千尺雪(引自《钦定盘山志》卷一图考,贞观遗踪)
图7 清音斋与澹怀堂[引自《古代书画精品图录(一)》田盘胜概图·层岩飞翠]
此外,季节、气候、天气、阴阳向背都能动地影响着静寄山庄的山景,成为丰富的景观资源。进一步考察便可发现,静寄山庄山地特征还影响着石、水、植物、建筑等景观要素的形态,再次体现“惟静能领其要”[26]的主旨。
同其他清代皇家园林一样,静寄山庄除行宫用途之外,有着“帝王心斋”的作用。可以说这是从园林的本质——精神栖居演绎出来的概念。栖居、心斋与“寄”的意义相匹配。同时,在传统理学观念中“闲者方能静观”“宁静以致远”;亚里士多德亦曾说:“知识最先出现于人们开始有闲暇的地方。”现代学者进一步研究表明“和谐的自然和园林景观不仅是一种客观的欣赏对象,而且还是自己人格理想乃至宇宙理想的寄寓”[27]。而静寄山庄恰恰是切题的“帝王心斋”,乾隆皇帝在这里寄寓自己的人格理想与宇宙理想,回归自身的本原,再去审视客观事物,尽到一位君王的职责,如其诗云:
履级而降聊静坐,勤思治理原无穷。清宵暂得尘心静,物理民情酌此间[28]。
3 “静”的园林解释
如何使用园林的手法体现“人生而静”,即对于“怎样静”的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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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 蕾/1978年生/女/江苏人/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所,文物建筑测绘研究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讲师(天津 300072)
陈书砚/1982年生/男/天津人/天津大学仁爱学院讲师(天津 30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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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6748.
(编辑/金花)
释。在静寄山庄的经营中,很注重使用对比的方法表达“静”的含义。所呈现的往往是“动与静”“声与静”的园林景象。
静寄山庄千尺雪(图6)、清谐堂、心镜斋等以水为动、以山为静。呈现出动静相化的意境。建筑作为人的寄寓主体,构筑于山体。而水通过山势与建筑的经营幻化出各种动态,表达出动由静化,终归于静。这里的“静”指静止、不动。即观其动不若观静,把笔悟知理在斯[29]。
另外,一些情境中“静”则指寂静,无声。通常反映于一些引入声音要素的园林,“静”与“声”对照,是“鸟鸣山更幽”意境的再现,如层岩飞翠的清音斋(图7)。这处七开间卷棚硬山顶的书斋位于层岩飞翠组正中,四周环廊,左右厢房,入口是个一殿一卷的垂花门,庭院正好围合着2棵保留下来的高耸古柏,内有谡谡松涛,外有泉石相答。只有怀着卸去尘世喧嚣、寄隐于山的安静之心才能欣赏到山水的“清音”。有声与无声之间,显现“静寄”的主题。乾隆帝诗云:
清音讵止此清音,数典静明义可寻。高揭奎文具深意,因题斯室每成吟。泉声松韵犹其次,入耳澄怀亦匪今。与静为谋却尘虑,恰余一片爱民心[30]。
层岩飞翠中另一读书处——澹怀堂的“静”则另有所指(图7)。清高宗关于澹怀堂的诗作中屡次提及“静”与“
理”的关系,如“斯堂曰澹怀,主静理具焉”[31]。“澹怀”意为使内心恬淡寡欲。《旧唐书·张说传》:“罢不急之役,省无用之费。澄心澹怀,惟亿万年,苍苍羣生,莫不幸甚。”以此扣合《荀子·仲尼》“福事至则和而理,祸事至则静而理。”这里“静”指“沉着,冷静”。这恰恰是一个国家领导者应用的素质。另外,“静”的意义恰恰还有平定的意思,如《逸周书·谥法》有“大虑静民曰定。[32]”暗合帝王心斋与“内圣外王”的圣王理想之间的联系。
由此可见,静寄山庄从总体选址、园中园选址、园与景间的关系、园林要素及细部每个尺度都浸透着对静寄主题的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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