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李清照的词“别是一家”
                         
  李清照借鉴前人词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文学主张,“别”主要体现在三方面:协音律、尚典雅、重铺叙。李清照的词音律严谨,声调谐婉,为后来的词在脱离演唱形式之后也能大致保持它独特的抒情方式奠定了基础。她强调的典雅注重作品内在的文化底蕴、具有高雅情致和秀美神韵的雅。李清照铺叙有自己的独特造诣。李清照的词“别是一家”说是文学自觉的表现,它对后来的词坛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力。
关键词 李清照    别是一家 
早在北宋中期,苏轼就说过他的词“自是一家”。“自是一家”与“别是一家” 看来相似,其实内涵完全不同。苏轼的“自是一家”说的是他的词同柳永词的区别,指的是词派;而李清照的“别是一家”讲的是词与诗的区别,指的是词体。它们之间只是字面相似,在理论上没有承传关系。和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理论有密切关系的是李之仪的词跋,他在《跋吴思道小词》中说:“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这里所说的“自有一种风格”,就是
说词与诗不同,它有自己的风韵和音律,和李清照词“别是一家”词论的精神基本相同。李之仪生活的年代比李清照稍早一点,可以说李之仪的长短句“自有一种风格”是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理论的先导。
词别是一家的含义是什么呢?我们只有结合《词论》才能出比较正确的答案。所谓词别是一家,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词就是词,词与诗、文都是不同的,词自有其本身的特点、属性或本质,它究竟别在哪里呢?我们从《词论》中概括出三方面:协音律、尚典雅、重铺叙。我们来看词别是一家在李清照词作中的展现。
首先,是词要协音律。
《词论》中论述音律的篇幅约有200多字,占全部篇幅的三分之一以上,李清照大胆批评了晏、黄、苏词“往往不协音律”,仅是“句读不葺之诗尔”,指摘王、曾虽“文章似西汉”,但若作歌词,“别人必绝倒,不可读也。”她指出:“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关键是最后这一句:不合音律,就“不可歌”。 李清照自己的词,音律严谨,声调谐婉,
榆生先生在《唐宋词格律》一书中,引清照词作为词调定格的,共有8首。包括平韵格的《添字采桑子》“窗前谁种芭蕉树”、《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行香子》“草际鸣蛩”、《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仄韵格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醉花荫》“薄雾浓云愁永昼”、《声声慢》“寻寻觅觅”、《念奴娇》“萧条庭院”等。另外,她的《声声慢》一词用入声韵,与她在《词论》中所说“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相和;她的《玉楼春》一词,上片用去声韵,下片用上声韵,亦与她在《词论》中所说的“《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一致。她的《一剪梅》中“云中谁寄锦书来”和“此情无计可消除”二句,曾有人指责为出韵,清人况周颐为之辩曰:“易安精研宫律,所作何至出韵?周美成倚声专家,为南北宋关键,其《一剪梅》第四句均不用韵,讵皆出韵耶?窃谓《一剪梅》调当以第四句不用韵一体为最早,挽近作者,好为靡靡之音,徒事和畅,乃添入此叶耳。”(《玉梅词隐》)可见清照词作,虽未必尽合音律,但总的说是比较严格的。
李清照在这方面的突出成就,前代词论家总结出两条经验,曰:“以寻常语度入音律”[1]及“用字奇横而不妨音律”[2]。前者如《永遇乐》,其中“于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日常用语,即寻常语,但以之入律,就显得很不寻常。后者如《声声慢》,其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叠七字,所谓“用字奇横,非描塑不可”。
    协音律能使词创作出一种能合之管弦、付之歌喉的歌调,从而增强了其音乐感染力,这是在充分尊重词的音乐性的前提下,利用传统格律中的字音声调,对词的体制的总结。这种总结,使词的音乐性落实到了审音用字上,为后来的词在脱离演唱形式之后也能大致保持它独特的抒情方式奠定了基础。
    其次,是词尚典雅。
李清照批柳永词“词语尘下”,柳词语俗情亦俗,易安语俗而情雅,柳永滥用俗语,而易安必经锤炼。清梁绍壬说:“易安《一剪梅》词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其实寻常不经意语也。”陈廷焯也赞此句“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者”,“是他人不能到”[3]这些评价都是着眼于李清照词典雅特点的。
她又批贺铸、秦观、黄庭坚虽懂得词别是一家的道理,但贺铸“苦少典重”,文辞缺乏典据,不够雅驯庄重;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不能充分援引典故史实,使作品典雅含蓄;黄庭坚“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值减半矣“,李清照之所以要求词尚典重、重故实,目的都在于追求词的语言的典雅优美、雍容大方,使之呈现浑厚和雅的艺术风貌。
李清照强调的典雅,因为她的很多词作,语言清丽婉转、真率自然,应不是雅蓉华丽、雕琢精工的那种雅,而是注重作品内在的文化底蕴,具有高雅精致和秀美神韵的雅,是以清新脱俗为雅。雅的是格调,雅的是品位。
李清照作词用典主张借鉴宋代诗人的经验,最有名的是“用事不使人觉”。如她词中多用鸿雁传书的典故:“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念奴娇》),“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蝶恋花》),“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声声慢》),等等。但在我们看来完全不像是在用典,融入词中,似触景伤情之语。这样的用典既增添了词作的言外之意,又使作品更含蓄、更婉转、更文雅、更典重。稼轩用典也是吸取了易安这一优长,他有一首《浣溪沙》云:“妙手都无斧凿般,饱参佳处却成颦,恰如春入浣花村。笔墨今宵光有艳,管弦从此悄无言,主人席次两眉轩。”这首词,正是稼轩词用典审美思想的表述,也是他的词用典用事所追求的最高审美境界,其“恰如春入浣花村”这个比喻,旨在形象说明用典用事当以浑化无迹为妙。
当然,既是用典用事,就不可避免地要点出“典”与“事”的本身,这就需要有“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4]又不见堆砌之嫌的本领,使事而不为事所使,更需要有一气贯注,大气包举
的气概。易安词不乏一词多典者,如《多丽》(小楼寒)即使用“贵妃醉脸”、“韩令”、“徐娘傅粉”、“屈平”、“陶令”、“汉帛解佩”、“纨扇题诗”、“泽畔”、“东篱”等诸多典故;又如《渔家傲》,亦将《史记》、《庄子》等典牵入词中,不管有多少典故,皆能纵横驱驰,左旋右抽,无不如意。
清照词还善于化用前人诗文中语,如《小重山》中“春到长门春草青”句,用五代词人薛昭蕴《小重山》词首句原句;《念奴娇》中“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句,用《世说新语·赏誉》中的原句;,《浣溪沙》中“月移花影约重来”一句,从元稹《莺莺传》中崔莺莺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化出;《念奴娇》中“别是闲滋味”一句,从李煜《相见欢》“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化出;《醉花荫》中“有暗香盈袖”一句,从《古诗十九首·庭中有奇树》“馨香盈怀袖”化出;《凤凰台上忆吹箫》中“烟锁秦楼”一句,从五代孙光宪《浣溪沙》词“细细轻雾锁妆楼”化出李清照 一剪梅;《点绛唇》中“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从五代韦庄《木兰花令》词“独上小楼春欲暮,望断玉关芳草路”化出;《忆秦娥》中“梧桐落,又还秋,又还寂寞”句,从周邦彦《留客住》词“菊散余香,看看又还秋暮”化出;《菩萨蛮》中“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句,从范仲淹《苏幕遮》“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句化出;《一剪梅》中“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三句,从范仲淹《御街行》“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化出……等等。用入词
,不仅恰当地表现了她的柔美情思,而且浑然天成、如自己出。其他信手拈来、借用古人诗文字面的,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都反映了李清照的词以典雅为标准、追求高标雅致的词风。
    最后,是词要重“铺叙”。
    李清照批评小晏词“苦无铺叙”,怎么“无铺叙”呢?首先当是指无长调———没有较长的篇幅,也就是没有足够铺叙的文本长度。小晏词不可能无叙事,任何词都有叙事性,但他主要是作短词,短词难以铺展。比如《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是叙事,但没有铺展。在这样一首篇幅有限的词中,词人不能把爱情故事一一展开铺叙,他只能撷取曾经的故事中的只言片语,象征性地表现自己感性的记忆。其次当是指没有铺展的结构。小晏词着重写内心的感受,“其篇中所纪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小晏词中,时间和空间这两个最重要的铺叙维度常常被模糊化了。铺叙要把事情置于一定的时间或空间中一一道来,但小晏词偏偏是“光阴易迁、境缘无实” 。如《临江仙》写梦后酒醒之际思前想后,虽然有“小蘋初见”的故事因素,但作者有意将时间和空间交错闪回,意在抒情而不在叙事,故事和情怀都没有铺展开。
小晏有《满庭芳》《洞仙歌》各一首,是其词中篇幅最长的,也无铺叙。如《满庭芳》:
南苑吹花,西楼题叶,故园欢事重重。凭栏秋思,闲记旧相逢。几处歌云梦雨,可怜流水各西东。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系征鸿。  年光还少味,开残槛菊,落尽溪桐。谩留得尊前,淡月西风。此恨谁堪共说?清愁付、绿酒杯中。佳期在,归时待把,香袖看啼红。
只有“南苑吹花,西楼题叶”,“开残槛菊,落尽溪桐”是排列的句式,但全词并非铺叙。时、空全然模糊化,没有铺陈的景物和事情,只有“意识流”,回忆的思绪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跳来跳去,无论叙事还是抒情,全用隐喻来表现。这正如他自己说的“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那首《洞仙歌》也是这样的表现方法:“记当时、已恨飞镜欢疏,那至此,仍苦题花信少。连环情未已,物是人非……情随岁华迁。”如此“光阴易迁、境缘无实”,就是篇幅再长些,也绝非铺叙。
如此看来,词之铺叙既需要能铺展开的篇幅,还需要时、空维度,还需要足以铺陈排列的内容。词由于篇幅的限制,很难从头到尾地叙事。[5]那么李清照词是怎样铺叙的呢?
她写了一些篇幅较长的词,如《声声慢》,虽然没有叙说具体的故事,但却是有铺叙的。她以漫长岁月中的生活经历为背景,按照眼前“这次第”来铺叙情怀,将携带着丰富故事内涵的失落感、
孤独感、凄凉感层层铺叙出来,将一位孤独的老女人晚景凄凉中的悲秋、伤逝、叹老心理一层层摊开,至于酿制这心情的许多故事,就不能一一叙说了。又如《凤凰台上忆吹箫》,铺叙深闺怨妇的一段新愁:无聊、无绪、无爱、无奈、无望,一层层加深加重,这情绪的背景或许很广远,词人并未具体叙说什么故事,但读者会因此联想她爱情婚姻中可能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的丰富的故事。在这一番心理铺叙中,故事无论多少长短,都只是背景因素了。[6]
李清照铺叙有自己独特造诣,施议对在《李清照的(词论)及其‘易安体’》曾将其铺叙手段概括为三条:
第一、平叙中注重浑成,既得柳词铺叙所谓“细密而妥溜”之佳处,又具周词钩勒,所谓浑化无迹之境界,这是对于柳、周艺术创造经验的继承与发扬.
第二、平叙中注重含蓄,讲求言外之意与弦外之音。这是小令作法在铺叙中的运用。
第三、平叙中注重变化,不仅在“回环往复”中增加层次,增添波澜,而且在各种对比中,创造气氛,烘托主题。这是李清照铺叙手段中最为高明的一招。
这三条是李清照善铺叙的具体体现.此外,李清照善铺叙,还体现在能于铺叙中见性灵。这也
是李清照的独胜之处.这就是说,李清照敷写气象、综述事物,并非就事论事,亦即仅仅将其具体情状及全过程展示出来,而是在致写综述当中体现其内心世界及个性特征。例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凤凰台上忆吹箫》、《一剪梅》、《醉花阴》以及《永遇乐》、《声声慢》等等,这些篇章,不仅展示过程,而且体现内在的“我”,堪称性灵之作.这是李清照铺叙的过人之处。
李清照认真研究和总结了词学发展的历史和现状提出来的词别是一家说,这是文学自觉地表现,诚如夏承焘所言:“清照词别是一家虽然只表示她个人的主张,其实是足以代表当时多数人见解的。” [7]它对以后的词坛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