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想起了我两年前离世的小舅奶,便动了要给舅奶写故事的念头。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思想就会受到大冲击,尤其一想到小舅奶充满悲情的一生,心跳就骤然加快。小时候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虽然很多已被无情的岁月冲散,遗失在了那条时而泛着白光时而尘土飞扬的盘旋山路上,但有些东西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忘却。正如王小波在似水流年里写的那样:流年似水,有些事情一下子过去了,有的事情很久也过不去。只可惜关于小舅奶的记忆在我离开那个小山村时就断了,现在若要写故事,后面的很多事情只能根据一些听闻去补给,这需要时间去聆听和记录。
也许我可以学学王小波的黑幽默,给我的舅奶写一个笑里带泪的传记,就像他的那部白银时代一样,让人在忍俊不禁里倍感心酸。
小舅奶生有两男两女,中间有没有孩子夭折,我不能确定。从我记事起她就穿着破烂,整天蓬头垢面,从不洗漱。光脚上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常年累月如是。听说她有新衣服和新鞋子,就是从来不穿。她的头发里,破衣服里挤满了虱子,比他们家院墙地下的蚂蚁还多。太阳大好时,舅奶会坐在院埂子边捉虱子。我小时候可喜欢给她捉虱子了,因为那些虱子不但个大,而且数量惊人,它们往往不怕人,有的喜欢在破衣面上活动,大概也是出来晒太阳的。翻到破衣
服的内里(其实她的衣服没有里外之分),就会看到寄生于旮旯拐角的各样虱子,它们扎堆排列,首尾相接。只见舅奶一把捋下紧挨在一起的虱子,放进掉了一颗门牙的嘴里,一一咬破,像嗑麻子一样。每当这时,我和小伙伴都会睁大眼睛,满眼崇拜地望着她。那会儿的我们身上也长虱子,但谁都没有舅奶身上的虱子多。当时,我还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有天自己身上的虱子也能排队出现,并且我要把它们养得比子还要大。
有虱子的地方必定会有椭圆形的白虮子,书上说虮子像“。”号那么大,这个比喻我不是很认同,但一时想不起比这更好的,所以暂时就用书上的。人说虱子多了不痒,这话是骗人的,舅奶身上有很多抓破的地方,尤其脊背上那些她挠不到的地方,伤口结痂时,会把那些吸饱了血无法动弹的虱子的头长进肉里。所以,舅奶身形瘦小,那一身的血肉,大概都喂了虱子。
打我记事起,小舅奶就是这副模样,她住在一口没有天窗的窑洞里,小时候我偶尔进去过一次。里面黑黢黢一片,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借着门进的微光,可以看到一台占地面积三分之一的土炕,炕的一边破着一个大洞,被轻烟笼罩着,一边铺着一张毛毡,已经和黄土一个颜。毛毡一边堆放着一个像褡裢一样的东西,这是她仅有的床上用品。左手边的
炕沿上放着一个暗红的长方形小木箱,箱上挂着一个小铜锁,据姑舅妈说那里面都是她孝敬婆婆的东西,只可惜婆婆嫌弃从来都不用,不是烧炕就是送人,后来也就没人给她给东西了。那箱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没人知道,包括舅奶的孙子,他们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的奶奶是个正常人,就连给他生儿育女的小舅爷也会打骂她。土炕的地上堆着麦秆和羊粪,还有少量的驴粪和土坯,这就是舅奶吃喝拉撒的地方。那时候她白天会走家串户,碰到谁家有饭,就吃一碗。后来大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就很少给她吃的,如果正好赶上姑舅妈闹情绪,那她就会一直饿肚子。所以那时候的小舅奶瘦骨嶙峋,眼角爬满皱纹,不管什么时候嘴里都嘟哝着我们小孩子听不懂的话,好像跟姑舅妈有关。大人都说她老糊涂了,但那时她才四十几岁。也许正应了泰戈尔的那句话:“人活到一定的年龄,别人便对他不再抱新的希望。那时她在我们面前,仿佛是风烛残年。”可能我也觉得她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从未关注过她的真实年龄。
听说舅奶年轻的时候不趿拉鞋,也不是一个邋里邋遢的人,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没人说的准。有人说是时被大舅奶整傻的,因为那时大舅奶是妇联主任;有人说是被小舅爷打骂成那样的,因为小舅奶出生贫寒,从小就受人欺负;也有人说是拜她的大儿媳所赐,因为她很厉害。我那时确实年幼,不明白什么东西会把一个人变成那样,一直以为舅奶生来就是
如此,没有人能改变现状。
多年以后,舅奶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没能亲眼所见,听说她后来住进了上房,和她同样整天趿拉着鞋的的小儿媳一起生活,再后来小儿媳带着两个孩子走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小儿子外出寻妻,于是在花甲之年她一个人承担起了所有家务,直到去世依旧孑然一身,人们才唏嘘不已。我时常猜想她是否还会整天骂骂咧咧,没事干就跑去阳光下捉虱子?是否还有人愿意收留她晚上看会儿电视,给她一口吃的?那些她咬着虱子讲过的故事,是否还有人记得?她是谁,来自哪里,她是否清楚?那时候我喊过她“勺子”,喜欢给她捉虱子,兴致来时还藏过她的破布片衣服……。
我八岁离开的小山村,这期间见过两三次小舅奶,只可惜我再也没有给她捉过虱子,没有好好听她说过一句话。直到小舅奶去世,我写字纪念她,忽然间非常想她。这个在统泉湾生活了一辈子的小老太婆承受了命运给她的所有艰难苦痛,看似糊里糊涂凄凄惨惨度过了七十年的时光,但我相信她心里比谁都活的明白。小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