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信心”还是“一度绝望”?——试探李白《行路难》(其一)的感情基调
[摘要] 《行路难》三首诗是李白在天宝三载(744)春被唐玄宗“赐金还山”后写的重要组诗,其中第一首向来为人们称道,差不多被选入各种唐诗选和古代文学作品选。不过,关于该诗感情基调的通行看法,却不无商榷之处。
[关键词] 苦闷;充满自信;悲观绝望
《唐诗鉴赏辞典》谓:“(李白)那种积极用世的强烈要求,终于使他再次摆脱了歧路彷徨的苦闷,唱出了充满信心与展望的最强音。”[1]《唐诗鉴赏集》谓:“政治上的挫折和打击,使李白深感世路的艰难……却没有消沉,而是以长风破浪会有时的坚定信念鼓舞自己去重新寻求建功立业的机会。”[2]次看各种唐诗选本。《新编唐诗三百首译释》谓:“诗人坚信终有一天会施展抱负,大展宏图,表现出坚强的自信心和乐观精神。”[3]《新选唐诗三百首》谓:“诗人未因政治道路遭遇艰难而放弃远大理想,仍盼总有一天会施展自己的抱负。”[4]除上述两类书外,还有学术专著《中国诗歌艺术研究》、《李白研究》和名家编著式编选《中国文学史》《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等两类书的看法,和以上两类书稿观点相比,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说《行路难》(其一)表现出来的自信心和乐观精神同盛唐高涨的民族自信联系起来。如《中国诗歌艺术研究》还从时代的角度论述这种“乐观自信心的精神”。作者云:“盛唐时代高涨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培养了李白乐观自信的精神。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挫折和打击,李白都能以积极的态度去对待。他有深沉的苦闷和忧愤,但主导精神方面还是对前途的自信和斗争的勇气。他的代表作《行路难》(其一)就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5]由此可见,不管是从诗人“积极用世”的人生角度加以分析,还是从盛唐时代高涨的民族自信心角度加以论述,通行看法差不多全都认为该诗感情基调主导方面还是对前途充满了自信。
笔者以为,作为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的李白,固然在其诗作中表现多的是其乐观向上、傲视一切的精神,但是内心却时常郁闷满怀,并一度绝望。众所周知,李白青年时期就有“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伟大抱负,他把“安社稷”作为自己的远大理想。“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等待的两个榜样,为了远大理想的实现,诗人有过一段漫长的等待。“时间不负有心人。”诗人终于在天宝元年(742)经道士吴筠举荐被唐玄宗请进京城。
当时诗人喜出望外,欣喜若狂的情景从“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6]一联诗中看得一清二楚。在诗人看来,远大的理想眼看要实现了,怎能不“仰天大笑”呢?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并未被委以重任,进谏不被采纳不说,相反的,没有待上三载便被美其名曰“赐金还山”——实际上是被唐玄宗客气地赶出了京城。作者从理想的高峰一下子跌入失望甚至是绝望的谷底!遭受如此沉重打击的诗人,还能从伊尹、吕尚身上看到希望吗?从进京前的境况再到“赐金还山”之后的结果,除了证明李白的容易健忘还能证明什么呢?
第一,从遭遇看,诗人是“笑了半截”。当初唐玄宗召见他,作为一国之君曾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玉手调羹以饭之,可谓备受礼遇,并且叫他伴随自己游园赏乐形同知己,真是一步登天,荣宠至极!结果还是被无情地赶出了朝廷。在这种悲愤欲绝的情况下,李白还会继续做伊尹、吕尚式的梦吗?除非他得了健忘症,否则,一个头脑健全神志清醒的人是绝不会继续做这种白日梦的。事实上,“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反映的并非是李白“赐金还山”后的实际景况,而是回忆自己在漫长等待期间用来安慰自己的良药。
第二,将伊尹、吕尚二位功成名就者同诗人比较一下不难发现,伊尹同商汤、吕尚同文王只是一遇,在政治见解上一拍即合,即获得重用。双方大有相见恨晚之势!而李白与玄宗在政
治见解上则是屡拍不和,玄宗甚至不屑与之“拍”才最终导致其“赐金还山”的。在这种情势之下,诗人还会梦想伊尹、吕尚的故事在自己身上奇迹般地重演?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诗人在这里提到伊尹、吕尚的典故是什么用意呢?其实,这只是作者痛楚的回忆。在长达二十多年企盼与期待的岁月中,诗人始终没有“驰良图”的机会。他内心很痛苦,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可能不止一次地做过伊尹、吕尚式美丽的梦,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以此来安慰自己,勉励自己不要泄气,要耐心地等待“福音”的来临,好大显身手,施展抱负。也因如此,当他听到皇帝召见自己的消息时,才欣喜若狂。“我辈岂是蓬蒿人”,在他看来,理想马上实现了!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却落得个“赐金还山”的下场!就是说,诗人此时在回忆过去的梦想——只要遭遇明主,就可实现他“海县清一”抱负的幼稚想法,而不是被赶出长安后诗人思想感情的真实流露。
另外,如果把这两句诗仍视作诗人被“赐金还山”后的梦想,那么同后边的两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这样苦闷的呐喊,在情感上也衔接不上。实际上,诗人在离开长安后曾一度陷入绝望的境地,《行路难》其一就是此时此刻诗人真实情感的倾泻。所以,诗人在这里重提从前曾经鼓舞激励过自己的伊尹、吕尚的故事,实际上是带有自嘲意味,从根本上否定了他自己从前的想法,实在是不切实际的痴心梦想啊!
行路难其一李白诗中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是否真的表现了诗人仍在执著地追求自己的远大理想呢?
单从前句看,说诗人利用这一典故表达“自信愿望”也未尝不可,但从后句“济沧海”的含义来看,就说不通了。关于“沧海”,《辞海》解释如下:
沧海;神话中海岛名,旧题汉东方朔《海内十洲记》沧海岛在北海中,水曾苍,仙人谓之沧海也。除此之外,蓬莱等三神山也坐落在沧海之中。所以,沧海也泛指神仙居住的仙境。可见,“沧海”不仅是“海岛名”,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仙人所居之处,作者实现理想的地方竟是“仙人所居之处!”“直挂云帆”的目的是到烟波浩渺的沧海上的“仙人所居之处”,当然不会“安社稷”,而是“隐遁避世”去了!由此可见,这时诗人已放弃青年时期“海县清一”的理想,决计遁世。正如《历代诗评注读本》所说:“济沧海是暗用孔子乘桴浮于海。”[7]《唐诗三百首详析》亦说:“诗人决意挂帆渡海他去,大有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感慨。”[8]这样理解也才符合李白当时的绝望心情。
“乘桴浮于海”出自《论语·公冶长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所谓“道”,指孔子主张的安邦治国的儒家思想。“海”代表消极遁世的场所或地方。整句意思为:主张如果行不通,就远离尘
世,乘桴浮海,脱离人世,隐遁起来,了此余生。李白的“济沧海”同孔夫子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一脉相承的。在中国古代,“沧海”式大海,从来不是烈士们实现远大抱负之处,而是仕途失意者或看破红尘者追求的隐遁之乡。这同中国从根本上是个内陆国家,不是岛国式半岛之国,航海业不发达密不可分。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诗人在这联诗中对理想抱的并不是什么自信,而是悲观乃至绝望的态度,这还可从以下两方面得到证明。
其一,作者是一个感情充沛的浪漫主义诗人。理解他的这首诗,绝不能脱离他感情波动起伏极大的特点。尤其是此时,他正处于理想遭受重大打击因而情绪极为低沉甚至绝望的时刻。因此,好走极端的诗人,一度产生悲观绝望情绪,对前途从原来的自信变为怀疑甚至是否定的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由此,第二联“长风破浪会有时”后面的“,”改为“?”,“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改为“!”似乎更符合诗人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