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清玄
洗茶碟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根清朝的古董汤匙,心疼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心里某一个角落跌碎一般。
那根汤匙是有一次在金门一家古董店到的。
那一次我们在山外的招待所,与招待我们的军官聊到古董,他说在金城有一家特别大的古董店,是由一位小学校长经营的,一定可以到我想要的东西。
夜里九点多,我们坐军官的吉普车到金城去。金门到了晚上全面宵禁,整座城完全漆黑了,商店与民家偶尔有一盏灯光的电灯。
由于地上的沉默与黑暗,更感觉到天上的明星与夜有着晶莹的光明,天空是很美很美的灰蓝。
到古董店时,“校长”正与几位朋友喝茶。院子里堆放着石磨、石槽、秤锤。房子里十分明亮,
与外边的漆黑有着强烈的对比。就像一般的古董店一样,名贵的古董都被收在玻璃柜子里,每日整理、擦拭。第二级的古董则在柜子上排成一排一排。
我在那些摆着的名贵陶瓷、银器、铜器前绕了一圈,没见到我要的东西。后来“校长”带我到西厢去看,那些不是古董而是民间艺术品,因为没有整理,显得十分凌乱。
最后,我们到东厢去,校长说:“这一间是还没有整理的东西,你慢慢看。”他大概已经嗅出我是不会买名贵古董的人,不再为我解说,到大厅里继续和朋友喝茶了。
这样,正合了我的意思,我便慢慢地在昏黄的灯光下寻索检视那些灰尘满布的老东西。我到两个开着粉红菊花的明式瓷碗,两个民初的粗陶大碗,一长串从前的渔民用来捕鱼的鱼网陶坠。
蹲得脚酸,正准备离去时,看到地上的角落开着一朵粉红的莲花。拾起莲花,原来是一根汤匙,茎叶从匙把伸出去,在匙心开了一朵粉红的莲花。
卖古董的人说:“是从前富贵人家喝莲子汤用的。”买古董时有一个方法,就是挑到最喜欢的东西要不动声,毫不在乎。
结果,汤匙以五十元就买到了。我非常喜欢那根莲花汤匙,在黑夜里赶车回山外的路上,感觉到金门的晚上真美,就好像一朵粉红的莲花开在汤匙上。
回来,舍不得把汤匙收起来,经常拿出来用。每次用的时候就会想起,一百多年前或者曾有穿绣花鞋、戴簪珠花的少女在夏日的窗前迎风喝冰镇莲子汤,不禁感到时空的茫然。
小小如一根汤匙,可能就流转过百年的时间,走过千百里空间,被许多不同的人使用,这算不算是一种轮回呢?
如果依情缘来说,说不定在某一个前世我就用过这根汤匙,否则,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金门,而在最偏僻的角落与它相会呢?这样一想,使我怅然。
现在它竟落地成为七片。我把它们一一拾起,端视着不知道要不要把碎片收藏起来。对于一根汤匙,一旦破了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就好像爱情一样,破碎便难以缝补,但是,曾经宝爱的东西总会有一点不舍的心情。
我想到,在从前的岁月里,不知道打破过多少汤匙,却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使我为汤匙而叹息。
其实,所有的汤匙本来都是一块泥土,在它被匠人烧成的那一天就注定有一天会打破。我的伤感,只不过是它正好在我的手里打破,而它正好画了一朵很美的莲花,正好又是一个古董罢了。
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只不过是偶然。
一撮泥土偶然被选取,偶然被烧成,偶然被我得到,偶然地被打破……
在偶然之中,我们有时误以为是自己做主,其实是无自性的,在时空中偶然的生灭。在偶然中,没有破与立的问题。
我们总以为立是好的,破是坏的,其实不是这样。以古董为例,如果全世界的古董都不会破,古董终将一文不值。以花为例,如果所有的花都不会凋谢,那么花还会有什么价值呢?如果爱情都能不变,我们将不能珍惜爱情;如果人都不会死,我们必无法体会出生存的意义。
爱情美文然而也不能因为破立无端,就故意求破。
大慧宗杲曾说:“若要径截理会,需得这一念子噗地一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人。然切不可存心待破。若存心破处,则永劫无有破时。但将妄想颠倒的心、思量分别的心、好生恶死的心、知见解会的心、欣静厌闹的心,一时按下。”
大慧说的是悟道的破,是要人回到主体的直观。在生活里不也是这样吗?
一根汤匙,我们明知它会破,却不能存心待破,而是在未破之时真心地珍惜它,在破的时候去看清:“呀,原来汤匙是泥土做的。”这样我们便能知道僧肇所说的:“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
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一个不动的真实才是诸法站立的地方。不是离开真实另有站立之处,而是每一个站立的地方都是真实的。每接触的事物都有真实,道哪里远呢?每有体验之际就有觉意,圣哪里遥远呀?)
我宝爱于一根汤匙,是由于它是古董,它又画了一朵我最喜欢的莲花,才使我因为心疼而失去真实的观察。如果回到因缘,僧肇也说得很好。
他说:“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寻理即其然矣。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
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一根莲花汤匙,若从因缘来看,不是真实的有,可是在缘起的那一刻又不是无的。
一切有都不是真有,而是等待因缘才有,犹如一撮泥土成为一根汤匙需要许多因缘;一切无也不是真的无,就像一根汤匙破了,我们的记忆中它还是有的。我们的情感,乃至于生命,也和一根汤匙没有两样,“捏一块泥,塑一个我”,我原是宇宙间的一把客尘,在某一个偶然中,被塑成生命,有知、情、意,看起来是有的、是独立的,但缘起缘灭,终又要散灭于大地。
我有时候长夜坐着,看看四周的东西,在我面前的是一张清朝的桌子,我用来泡茶的壶是民初的,每一样都活得比我还久,就连架子上我在海边拾来的石头,是两亿七千万年前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了。这样想时,就会悚然而惊,思及“世间无常,国土危脆”,感到人的生命是多么薄脆。在因缘的无常里,在危脆的生命中,最能使我们坦然活着的,就是马祖道一说的“平常心”了。
在行住坐卧、应机接物都有平常心地,知道“月影有若干,真月无若干;诸源水有若干,水性
无若干;森罗万象有若干,虚空无若干;说道理有若干,无碍慧无若干。”(马祖语)到真月,知道月的影子再多也是虚幻;看见水性,则一切水源都是源头活水……三祖僧灿说:“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这“一种平怀”说得真好。
以一种平坦的怀抱来生活,来观照,那生命的一切烦恼与忧伤自然灭去了。
我把莲花汤匙的破片丢入垃圾桶,让它回到它来的地方。
这时,我闻到了院子里的含笑花很香很香,一阵一阵,四散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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