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梅庵忆语》(第一卷)译文
译《影梅庵忆语》
近日读得明末清初文人冒辟疆忆名妓后为其妾董小宛之文——《影梅庵忆语》,一是因为前段时间看了小说《白门柳》,当中记叙的有这段故事,颇为熟悉,二是因为此文情真意切娓娓道来感人肺腑,甚是流连。但读的时候理解并不通畅,于是在网上翻译,可惜一直没有到译文。自己便一点点读,遇到典故一点点查,也算理出头目。遂生妄想,作此译文,让更多的人了解这段故事,让更多的人体悟这段感情,对冒襄与小宛也算是件善事——不知他们灵下有知感念否?只是译得未必尽意,恐贻笑大方,译的时候我不懂的查资料,态度谨慎,尽量遵从原文,但为了读来顺口有序,也有自以为是之处,还望谅解。另外,此文甚长,四千字,非一朝一夕之功,我译一点传一点,喜欢的人可以持续关注。其实此事非我所能,只是太感动太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才敢劫此巨功,未尽人意处大家体谅体谅!
第一卷
原文: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矧内屋深屏,贮光阒彩,
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谱,神女浪传。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恶习已。
译文:爱生于亲昵,因为亲昵便有所修饰,源于这种夸饰来写的可爱之人,天下少有真的可爱者。况且内宅屏光彩映流光溢彩,凭着文人的描摹想象,仙女的故事就幻化而出。更有好事者借诗律妄谈神奇离合,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皆有(此为美女才女四人,只是夷光就是西施,未解!)这是闺秀中的奇冤,贪求虚名者的恶习。-——子风
原文: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
译文: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又字青莲。祖籍秦淮,迁徙吴门。在风尘中虽然有其艳名,但非其本。首次相交便矢意从我(倾盖如故,白发如新,故倾盖作初相识讲),进入
我家,智慧才识都显露出来。这九年内,上下内外大小,没有忤离。辅佐我著书退隐,辅佐我妻女工(小宛是妾),亲操淘米家务,以至到了全家逃难期间,再大的艰险于她也如平地,再大的苦难于她也如甘糖,与当初一样。今忽然死去,我不知是她死还是我死了!只见到我妻茕茕孑立,手足无措。上下内外大小之人,都悲痛不已,认为这样的女子不可再得了。她的聪慧和淡泊之心,听者无不感叹,都说文人义士难与她同列。——子风调离
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干饰?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来,不缘狎昵。余年已四十,须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岂至今复效轻薄于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倘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余得燕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译文:我专门写了许多哀辞来痛哭,但声韵格律不尽悉,于是简略叙述其梗概。每次想起小宛的一生,还有与她共度的九年光景,那些情景一齐涌进我的心田,洒满我的泪眼,我即使有吞鸟梦花的文笔(吞鸟梦花是典故,喻文才出众),也不能追述。这区区的之泪笔,笔枯涩黯淡,根本就不能真实地表达出她之可爱,又怎么能有所夸饰呢?况且小宛侍我,始终以
其自然之态,没有狎昵故作之姿。我年已四十了,胡须眉毛像刀戟杂乱。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说我:于锦半臂碧纱笼一笑视之(此处有些疑问,半臂是一种衣服,可以代指女人?碧纱笼是个典故,是说把题诗用碧纱笼起来,比喻文采声名鹊起。如果这样理解的话,就是说他过去对于女人和名声都不看重?但他对女人一直很看中呀!也许没理解对。但只有这样解释后面才说得通,姑且如此,望高者赐教!)现在怎么可能效仿那些轻薄之人铺写艳情之诗以欺哄地下已去的灵魂呀!如果知道我的情之深者,懂我是多么了解小宛的与众不同,上天赐我以鸿文丽藻,我得以此报答小宛,小宛当死而无憾,我当生而无憾。——子风
己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时逗留洞庭不返。名与姬颉颃者,有沙九畹、杨漪照。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日:“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花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译文:乙卯年初夏,我去南京应试,与密之会晤。他说:“秦淮河的佳丽中,有一美女(双成:
西王母侍女,引申美女),年正芳华,才为一时之冠。”我专程去访,她却因厌恶纷华,挈家去了金阊。我科举落弟后,去吴门浪游,又屡次访她于半塘,她却一直逗留在洞庭不返,当时与她齐名的有沙九畹、杨漪照。我日日游于二者之间,就是没见到小宛。将要回去的时候,我又去了一次希望得到一见。她母秀惠贤达,对我说:“你已多次来访,幸好她在,只是小醉未醒。”等了一会,她终于出来了,只见她款款移步于花径曲栏,与我见面。此时的她面含春,目流绮彩,香姿五,神韵天然,因为薄醉她一语未发。我惊爱之,但怜她醉,只得忍恨别离,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那时她十六岁。——子风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公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回,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而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疁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
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游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会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赠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统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回:“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有。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回:“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于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昆堂上画锦旋。”余答曰:“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
译文:庚辰夏天,我在影园停留,想去访问小宛。有客人从吴门过来,说她已往西子湖去了,还要游黄山白岳,于是我没有去成。辛巳早春,我探望父母去衡岳,由浙路过,又想过
半塘访她,她则还在黄山。许宗节到广州赴任,与我驾舟同行。有一天,他赴宴归来,对我说:“那儿有陈姓美女(陈圆圆),戏曲歌舞堪称一绝,你不可不见。”于是我与宗节数次访问,才终于得见一面。此人淡雅而极有韵味,华美秀婉,着丝质香衣,一袭丝质长裙曳地,宛如一只凤凰在霞烟中婷婷玉立。那天她以戈腔唱京剧《红梅》,咿呀啁哳的曲调随她嗓声而出,好像云出山岫那飘然,又好像珠玉滚动那样晶莹,令人欲死欲仙。四更时分突然风雨起,我们必须驾舟回去,我跟她约再见面的时间,她说:“光辐的梅花如冷云万顷,明天你带我游好吗?大约需要半月时间。”我时间紧迫要去探望双亲,对她说不能在这儿久留。又说:“我从南岳归来,虎疁桂丛花期已过(虎疁是地名),算日子应该是八月返回。”我别后,恰于观涛日奉母之命归还,到西湖,听说家父已调离襄阳,心急如焚,当时联系陈圆圆,听说她已被窦霍豪家掠去,听后内心惨然郁郁寡欢。到达阊门这个地方,有十五里水浅船不得行,停滞于此偶然会得一友,我凄然叹:“佳人再也见不到了!”他却答我:“你错了!当时救下陈圆圆的是赝某,他处离此甚近,我与你同去。”到了果得一见,还似旧貌如深谷幽兰。见面相视一笑,她说:“你来了!你不是在雨夜的船上与我盟定芳约了么?深感你的殷勤,却时时恐惧不得与你再见。我几遇虎口,死里逃生,今能与你重逢,真是万幸。我选择僻远处而居,长斋茗香,希望与君相遇到明月桂树之下,与君商议”当时我母亲在船上,我怕
江水有阻梗,便派了百名家丁护行于河岸,急急然想返回。黄昏时有炮械之声,声响震耳,仿佛在就我们的船边,我急待返回,又与宦官争夺河道,发生争斗,解决后我急急脱身,再没返岸。第二天,陈圆圆淡妆而至,要求谒见我的母亲,见后她更坚定要嫁于我家。那天晚上,船仍不得行,我乘月又去见她,时间仓促,她对我说:“我欲离开这樊笼,想个人从良。可以托付终身者,只有你呀!适才见了你母亲,她的温和慈祥如春云拂面,如甘露普降,正是我的命运所归,你不要推辞了我呀!”我笑着说:“天下哪有这样简单的事情呀!况且父母正在战乱中,我当弃妻、子与父母共赴难。两次路过这里,都是船不得行与你相会闲步于此。你这样的话突然说来,我甚惊讶。你真要这样,我也当没听见坚决不能同意,不要因此祸患于你。”她又说:“你如果不嫌弃于我,我将在这里等你高中而返。”我说:“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与你约定,等我秋试后来接你。”当时的惊喜与反复叮嘱定盟,语言繁多,不能一一累述,当时便作八绝句以记。——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