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Chengdu  University  ( Social  Sciences )
2021年4月总第194期第2期
Serial  No. 194,No. 2
Apr. 2021
•新文学:问题与经典・
边城》重释*
*收稿日期:2020-12-22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视野中的两湖现代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4BZW112)O  作者简介:刘保昌(1971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
刘保昌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湖北武汉430077)
摘要:1934年沈从文重返故乡,情愫兼生,既有物是人非的惆怅和感慨,又有对坚强执着生存的乡民的同情 和尊敬,还有对外来经济、政治势力入侵所造成的湘西民风的渐变、国民性的及变等的愤慨。这种复杂的情感
倾向,影响了《边城》的写作,造成了《边城》主题的多义性和叙事的含混性。翠翠的爱情悲剧,与老船夫的“不
作为”实在大有关联。沈从文的人道主义情怀深藏于边城山水风俗画表相之下的命运感伤喟叹之中。沈从文 从边城出发,经过18年漫长的奋斗,终于得到了多少人梦寐以求而未得的“名誉,金钱和爱情”,算是北京城里 的成功人士了,尤其是与张兆和的成功结合,更是让沈从文时常产生一种不真实的人生虚幻之感,写作《边城》
是一种必需的心理补偿,他的爱情本来应该是如故乡边城年青人无可逃避的悲剧命运那样,大佬、二佬和翠翠
等人在小说中“替他活过一回”。“乡下人”痛苦的挣扎,长久的压抑,爱情的憧憬,受伤的灵魂,在《边城》写作 中得以安妥。那种浓郁的“秋天的感觉”"人生无常”的感喟,实在是对"现世安稳”的万千庆幸与心理补偿。 关键词:《边城》;心理补偿;山水风俗画;湘西
中图分类号:1207.425 文献标志码:A 苗族作家沈从文的小说《边城》,主旨是“写人 类灵魂的相互孤立”“探索隔代人之间的误解与交 往上的鸿沟”,⑴这是美籍学者金介甫对《边城》主
题的概括。时在20世纪80年代,沈从文已被文学
史家拂去岁月尘埃的遮蔽,予以“重新发现”。当时 的大陆学者正围绕《边城》的思想内容展开如火如
荼的讨论。否定派中,如张德林认为《边城》“格局 较小,生活容量不大”“不是一部革命现实主义”小 说,因其“缺少深广的社会内容和深刻的社会主 题”,只有“田园牧歌式的'人性美’和'人类之
爱’”,缺少历史依据。[2]徐葆煜也在《〈边城〉不是
现实主义作品》⑶中持相似观点,认为《边城》描写 的时代环境是不真实的、没有典型性意义。部分否
文章编号:1004 - 342(2021)02 - 94 - 08
定派,如孙昌熙、刘西普《论〈边城〉的思想倾向》认 为小说描写的老船夫和其外孙女翠翠等底层人民的
纯朴、善良品质是真实的;而在船总顺顺、王团总等 地方权贵身上表现出来的“无私、平和的人性美”,
则“是脱离现实的”。⑷由此可见,否定论者多少持 有阶级论的观点。肯定派中如何益民《论沈从文的
〈边城〉》肯定了小说呈现的人情美、风景美和风俗 美的艺术价值。⑸王继志《论〈边城〉的真实及其思 想倾向》⑷则充分肯定了小说的真实性,一方面是
世外桃源般的淳朴生活世界,另一方面却又存在着 阶级对立、贫富悬殊的社会矛盾。联系到夏志清在
《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关于沈从文“最拿手的文体” 包括“玲珑剔透牧歌式的文体”“《边城》是最完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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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作”切等相关论述,我们发现,海内外学者对《边城》的主题倾向和思想内容的理解,的确存在着巨大的分殊。
但是,无论是否定派,还是肯定派,在谈到《边城》的艺术成就时,却几乎无一异辞,众口称赞。赵凌河在《自然美•原始美•幻想美—
—沈从文小说〈边城〉琐议》中说:“《边城》是一支动人的歌,一首美丽的诗”,兼具自然美、原始美和幻想美。[8]更有代表性的论文,当属沈从文的弟子、著名作家汪曾祺的《沈从文和他的〈边城〉》⑼,该文从作品构思、人物形象、风物描写、语言特征等多个方面,对小说作了细致的解读,认为小说描写
的边城青年男女的爱情纯真美好、不落流俗,是现实的客观存在;边城风物描写,借鉴了古代山水游记的写法,多白描,很生动;小说语言文白杂糅,自成一体,“朴实而精致,流畅而清晰”。那么,我们的问题是:《边城》究竟表达了怎样的主题?
中篇小说《边城》最早分为11次,分别刊发于1934年1月1日至21日,3月12日至4月23日的 《国闻周报》第11卷第1-4期,第10-16期。上海生活书店于1934年10月出了初版本,开明书店于1943年9月出了改订本。小说正文前附有《题记》。此后的再版本中,小说正文前还附有一篇《新题记》。沈从文写作《边城》时刚刚31岁,却已是大学教授,兼任《大公报》文艺版主编,是地地道道的“土绅士”3]了。当时沈从文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追求到的张兆和女士新婚燕尔—
—“我看过很多地方的云,走过很多地方的桥,喝过很多地方的酒,但只爱过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女子”,安居于北平西城达子营的一个四合院中,正是春风得意花前月下柔情蜜意之际,揆诸常理,不应该写下这些悲剧感十足的文字。如此,写作《边城》的时机和动机,都让人费解。
让人费解,就难免会让读者产生“歪曲”和“误解”。汪曾祺曾为沈从文“鸣冤叫屈”,说“他是一个受到极大不公平待遇的作家”,被人们批评为“不革命”,“脱离劳动人民”。①这就是说,在汪曾祺看来,《边城》和《长河》的写作目的在于“民族品德的发现与重造”,却往往被人误解为一曲“不真实的牧歌”。
的确,在《边城•题记》中,沈从文明确表示自己的创作中饱含“对于农人与兵士”的“不可言说的温爱”,
又说《边城》的理想读者是那些已经毕业或者根本没有进过学校的、认识中国字的、“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之外的人们,因为他们有现实生活的勇气,有参与现实斗争的经验,他们“有理性”,关心“中国现在社会的变动”,致力于“民族复兴大业”,这就在主观上舍弃了另外一批读者。⑴⑸那么,《边城》能够提供给读者什么东西呢?沈从文以惯常的既谦卑又自信的语气说,这部作品能够带给人们“一点怀古的幽情”“一次苦笑”“一个噩梦”,同时也能带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o⑴即《边城.题记》的文末署有“二十三年四月二十四日记”,即1934年4月24日。这个日子正好是《边城》在《国闻周报》上连载结束的次日。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在撰写《边城》期间,曾于1934年1月返回故乡探望母病,前后历时40天,这是他去乡18年后第一次返回凤凰,由沅水乘船,溯流而上,深入民间大地,重返故乡家园,与记忆中的山水、人物一一对应印证,他一路给新婚妻子张兆和写信,记下沿路见闻,后来结集为《湘行散记》和《湘行书简》出版。沅水两岸,已不复再是世外桃源,乡村萧条,民风衰颓,沈从文愤笔写道:“浦市地方屠户也那么瘦小,是谁的责任?”记忆中年轻有为、活泼健壮的年青人,如今安在哉?[12]276今不如昔,种族退化,让人失望,显然还有心头燃烧的忧愤。在泸溪县城,沈从文与《边城》女主人公“翠翠”的原型人物意外相逢。这个绒线铺店中的小女孩,名字就叫“小翠”,和当年的“翠翠”长得一模一样,她就是“翠翠”的女儿,只可惜她母亲已经死去。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本来不值得伤悼,但“翠翠”走得太早,在这个难免怀旧的人
刘保昌:《边城》重释2021年第2期
间四月天,繁花如梦,沈从文“有点忧郁,有点寂寞”,夜中的沅江上飘荡着“快乐的橹歌”准事依稀,已如星凤,不可追寻,“俨然彻悟”,“在历史前面,谁人能够不感惆怅?"[121297毫无疑问,重返故乡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当时尚未完成的《边城》的写作,如果说先前的写作因为隔着时间和空间的遥远距离,尚能够在回忆中美化、纯化边城的生活,那么重返湘西则揭开了笼罩在生活真相之上的唯美面纱,让沈从文再一次接触到了湘西人生中真实的“哀乐”。同时,因为沈从文饱经忧患,人生阅历丰富,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也已与少年时代截然不同,对故乡的人和事也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和同情。在写给张兆和的信中,沈从文说,历史如河流,“人类的哀乐”永在!河上人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令他感喟不B o[12]188总的看来,沈从文此次返乡,情愫兼生,既有物是人非的惆怅和感慨,又有对坚强执着生存的乡民的同情和尊敬,还有对外来经济、政治势力入侵所造成的湘西民风的渐变、国民性的改变等的愤慨。这种复杂的情感倾向,影响了《边城》的写作,造成了《边城》主题的多义性和叙事的含混性。
还是让我们回到《边城》的文本。《边城》一共21节,描写边城碧溪咀摆渡老船夫与他的外孙女翠翠的纯朴生活,以及当地掌水码头团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大佬、二佬同时爱上翠翠所造成的悲剧故事。小说不以情节曲折取胜,在淡如水的文字中随处安插边城地域风景风俗风情的描写,叙述便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小说前三节,更是“地方志”或者山水游记散文的写法,散散淡淡,显得漫不经心,随意点染,却很自然地带出了边城的环境、人物、风俗,以及翠翠的不幸身世。老船夫驾着一只方头渡船,渡头是公家的,因此不收渡资。翠翠的母亲,即老船夫的独生女,15年前与茶III同的一个军人相好,未婚生下翠翠。
当年军人出于屯戍兵的荣誉和责任服毒自杀,翠翠母亲也在生下翠翠后自杀。小说开篇时翠翠13岁,她的名字是老船夫取的,因为触目皆是碧翠的篁竹,翠翠长在自然里,长在风日里,皮肤黑黑,眼眸清亮,“为人天真活泼”,“从不发愁,从不动气”。⑴期老船夫养了一条颇通人性的黄狗,也是他们的家庭成员之一。翠翠替老船夫驾渡船时,“一切皆溜刷在行,从不误事”。没有渡客时,爷孙俩晒太阳,吹竹笛;到离渡头一里路之遥的茶恫山城买油买盐买酒,城中有屯戍兵、厘金局,城外河街上有饭店、杂货铺、花衣庄、油行盐栈、吊脚楼。边城的日子昼永如年,在外人看来自然无比单纯而寂寞,里面的人却并不自知,他们乐天安命,从容散淡。
团总顺顺,年过半百,明事理,讲义气,不爱财,正直和平,膝下两个儿子大佬、二佬都已到了成婚的年龄。两年前的端午节,大河里划龙船,捉鸭子,翠翠在码头边初遇二佬,双方皆留下“甜而美”的好印象。此后两年时间过去了,翠翠一天天长大,会红脸,欢喜看新嫁娘,欢喜听婚嫁的故事,欢喜戴野花,欢喜听唱情歌,“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欢喜坐在河边石头上,“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O[11]89_9°眼见着翠翠长成风姿绰约的少女,老船夫不自觉地非常担忧她会重蹈她母亲的老路,这种“宿命论”的思想,让老船夫非常矛盾:既想尽快“把翠翠交给一个人,他的事才算完结”,又担心翠翠所托非人,造成同她母亲一样的悲剧。心直口快的大佬在过渡口时,同老船夫谈话,说:“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这是夸翠翠长得可爱,等“再过两年”日子下来不用驾船到处跑了,大佬就要“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这里面有些蹊跷:一是称呼老船夫为“老伯伯”,乱了辈分;二是大
佬主动提出日后要“为翠翠唱歌”,似乎于唱歌很在行,这就与后文中大佬坚持要走车一请媒人提亲,不走马一唱歌求亲的叙述发生冲突。接下来大佬还说:“翠翠太娇了”,他担心翠翠只会听人唱情歌,却不擅长当个茶恫的普通媳妇,过日子的女人要会“照料家务”,会不会唱情歌倒显得无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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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是大佬的自嘲。老船夫听后,又愁又喜,大佬对翠翠是明显有些“挑剔”的,或者有些不满意,他们是否合适呢?翠翠是否愿意呢?亲身经历过丧女之痛的老船夫,在翠翠婚事上愈加不敢擅作主张。
转眼又快到端午节了,二佬过渡时请老船夫和翠翠进城看划船,说:“你翠翠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老船夫反过来称赞二佬长得好看,“像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还勉励他“这世界有的是你们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应当好好地干,日头不辜负你们,你们也莫辜负日头!”老船夫喜欢勤劳肯干的年青人。两年时间不见了,翠翠觉得二佬这个眼前的“陌生人”,“人很好,我像认得他”;老船夫对二佬是很满意的,但是,王团总家的女儿也看上了二佬,还有碾坊作陪嫁。老船夫从旁人之口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有些打退堂鼓的想法。恰好大佬托人来探口风,老船夫让他车路、马路选一样。大佬选了车路,走车路就是请人做媒;走马路就是唱情歌,媒人来了,但翠翠总不作声,老船夫自然明白她的想法,她并不喜欢大佬。过几天媒人又来了一次,依然得不到结果。老船夫心中的疙瘩,“解除不去”,“有点忧愁”,翠翠母亲的不
幸命运好像又会在翠翠身上重演,她们可能会有“共通的命运”[11]114o大佬托人说亲的事,二佬也知道了;二佬跟他哥哥说清楚,自己早就爱上了翠翠,他不要碾坊,只要渡船,并且坚信翠翠也爱上了自己。在边城,有句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兄弟俩商量好轮流去唱情歌,看谁能够打动翠翠的心,谁就能迎娶翠翠。这一晚,二佬月夜唱歌,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⑴凹。二佬擅长唱情歌,翠翠的父亲当年也是唱歌的好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二佬长得好,边城人给他取个“岳云”的谗名。二佬还能干,爱劳动,这都是翠翠喜欢他的原因。大佬自知唱歌不敌二佬,失望中驾船离开伤心之地,在茨滩出事淹死。顺顺和二佬因为此事与老船夫有关,难免怪罪老船夫。二佬对脚夫说过,老船夫“为人弯弯曲曲,不索利”,他将大佬的死因归罪到老船夫身上,认为大佬“就是他弄死的”。浓郁的悲剧意味已经笼罩在这对注定曲折坎坷的年青人的爱情里。
一夜大雷雨,渡船被冲走,白塔坍倒,老船夫去世,春和景明的边城世界从此不再存在;在老马兵的回忆性讲述中,翠翠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才明白了自己的不幸命运,仿佛早就注定;二佬驾船下了辰州,到冬天也没有回来。翠翠在碧溪咀守着渡船,等着二佬,“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小说虽然设置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却也难以掩饰浓郁的悲剧氛围,将悲剧写得无比平静,不动声,却又诗意盎然,正是沈从文常说的“美丽总是令人忧愁”的境界。汪曾祺说《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这“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o[13]正是沈从文40天的返乡经历,加深了这种“痛惜”之感。沈从文已然从亲身见闻和今昔对比中得知,桃源世界已经没有了,现世中美好的一切终将消失。《边城》中的翠翠,《三三》中的三三,《长河》中的夭夭,这些清纯如在山泉水的小女子们,毫无心机,超越功利算计,又喜欢将爱情心思深埋心间,被动等待,她们将如何面对这个不断遭遇“现代”的野蛮入侵的时代?难道说一切美丽善良,就只能被时代毁灭?
边城 沈从文
文学史家认为《边城》在艺术性上已跃至“乡情风俗、人事命运、人物形象”完美圆融的境界,浑如
刘保昌:《边城》重释2021年第2期
“晶莹剔透的珠玉”[⑷,但是,《边城》的叙事逻辑,却并非没有罅隙。前文已述的大佬与老船夫的对话,就颇为蹊跷。作为翠翠“前史”的父母的爱情悲剧,也并非不可避免。在《连长》《参军》等小说中,边城人们对于连长与年轻寡妇的偷情热恋,不但没有反对,反而更多宽纵,连长最后竟然搬出了军营,径直住到寡妇家里“办公”,过上了居家日子;那位“老参军”无疑也是宽纵的代表性人物,在小说中他似乎总在想方设法成全勤务兵去和情人寻欢作乐,而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情,并乐此不疲,体现了人性的
温暖。翠翠的父母,并不一定非得有个双双自杀的悲惨结局。沈从文小说中的殉情情节,多与触犯规则、无法突破有关。即使触犯规则,边城人们也常采取变通办法。如《萧萧》中的乡村小女子萧萧,12岁嫁入婆家当童养媳时,小丈夫还只有3岁,抱在怀里逗引他玩耍;等到萧萧长大成人,被雇工花狗引诱,怀孕待产,事情败露,花狗偷偷逃跑,而按照乡间规矩,萧萧要么被沉潭,要么被发卖到远方的深山人家。由于伯伯的说情,婆家准备将萧萧发卖,借此换回一些财礼,却又在一时之间寻不到合适的买家,事情便耽搁下来,十月过后生下一个团头大眼的儿子,哭声宏壮,惹人喜爱。从前的“罪过”也就显得若有若无,萧萧被留了下来。后来与丈夫圆房,生下第二个儿子时,婆家正忙着给萧萧的大儿子迎娶年长的童养媳,萧萧则抱着小儿子在一旁看热闹,一切“同十年前一个样子”,喷呐声声,锣鼓喧天。轮回的生命悲剧中不乏乡村的喜剧彩,礼法规制被一片喜庆的锣鼓响器冲散得体无完肤。因此,翠翠父母的自杀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小说情节安排的需要。
二佬说老船夫“为人弯弯曲曲,不索利”,并非随口评论。老船夫在翠翠的爱情悲剧中充当着重要角。翠翠喜欢二佬,老船夫并非不知道。虽然翠翠不可能像现代都市女子那样坦然地与长辈交流对异性的看法;翠翠不喜欢大佬,大佬对翠翠也有“挑剔”,这一点老船夫同样心知肚明。但是,老船夫却一直给大佬留有求爱的余地,他心中可能是在想,如果翠翠与二佬不成功,转过来能够嫁给大佬,不也是一件好事吗?老船夫这种故意留下来的“余地”和“退步”,间接地造成了大佬的悲剧。老船夫为什么对翠翠嫁给二佬没有足够的信心,一方面固然是王团总家女儿有碾坊作陪嫁的物质威胁,另一方面却也缘自他内心深
藏的悲观情绪,他自认为对翠翠母亲的死负有责任,当年也明明知道翠翠母亲与屯戍兵士相好怀孕,“却不加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是像不曾听说过、不曾看到过这件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正是这种“无为而治”,这种束手无策,最终没有能够有效地阻止翠翠母亲的自杀。小说几次写到老船夫的心理,他认为翠翠太像她母亲了,担心她会有相同的命运。老船夫总是“被动的”,从未“主动”过,哪怕是面对独生女儿的生死,哪怕是面对外孙女一生的幸福或者不幸福。如果将悲剧完全归因于“命运的力量”,“只应由天去负责”,恐怕是说不过去的。老船夫与翠翠相依为命,翠翠是老船夫全部生活的意义和重心所在,但是情窦初开的翠翠却注定要去追寻自己未来的生活,在这个过程中,老船夫苦涩的暮年意识与翠翠迷惘的亲情缠绕,相互交织,某种程度上让老船夫又一次选择了无所作为、静观其变。由此可见,翠翠的爱情悲剧,与老船夫的“不作为”实在大有关联。这是何等可悲的蒙昧。一如《丈夫》《柏子》《萧萧》《贵生》等小说中的悲剧人生,一切仿佛命定,其实皆由人为。沈从文的人道主义情怀深藏于边城山水风俗画表相之下的命运感伤喟叹之中。
《边城》中不断被暗示的命运力量,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15]o被强化的命运感,是通过消减人为因素来完成的,边城人们的“主体性”被减弱至极低的程度。在沈从文的生命哲学中,“生命的自然代谢,岁月的变迁,大自然的变化,人生的忧伤”,都是苦难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边城人们处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