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罗先珂的两本书
一 《枯叶杂记》
鲁迅先生翻译介绍了爱罗先珂的好几本书,主要的是《爱罗先珂童话集》和《桃的云》。鲁迅赞扬他用了血和泪来写书。在《狭的笼》译后附记里,鲁迅还把爱罗先珂与印度诗圣泰戈尔相比。爱罗先珂在《狭的笼》里反对印度古老而野蛮的风俗“撤提”,即男人死后,将寡妇和死尸一处焚烧。鲁迅说:“广大哉诗人的眼泪,我爱这攻击别国的‘撤提’之幼稚的俄国盲人爱罗先珂,实在远过于赞美本国的‘撤提’受过诺贝尔奖金的印度诗圣泰戈尔;我诅咒美而有毒的曼陀罗华。”这些话是鲁迅翻译完爱罗先珂的头一篇作品以后讲的,时在一九二一年八月,那时盲诗人的双脚还没有踏上中国的土地。说来真不简单,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鲁迅先生就大不敬于享誉世界文坛的泰戈尔,而瞩目于了无声名的爱罗先珂,这种胆识怎不令人敬佩呢?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巴金在编完译文集《笑》以后,特别提到爱罗先珂对“五四”以后一代新文
学作家的影响,他说:“我喜欢的倒是《狭的笼》、《雕的心》、《幸福的船》等,它们给我(还有和我同时代的青年)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一九三一年三月,巴金在编完爱罗先珂的童话集《幸福的船》时说过:“他(指爱罗先珂)象一个琴师,把他‘对于人类的爱和对于社会的悲’谱入了琴弦,带着一个美妙而凄哀的形式,弹奏出来,打动了人们的心。”
鲁迅、胡愈之、巴金、夏丐尊,这些作家都被这位异国的琴师所打动了。
爱罗先珂在印度以“带着无政府主义的倾向”先不容于英国人,接着又被日本看作“宣传危险思想”驱逐出境,于是他便来到了中国。从一九二一年八月到一九二三年四月,他在中国居留的时间并不长(这中间还到赫尔辛基去了四个月),但是,苦难的中国又“在他的苦人类之所苦憎人类之所憎的心上永远刻印了一条悲哀的伤痕”(巴金)。他来到中国便把全部同情献给了被压迫的中国劳动人民。他写出了在上海的感受,这就是胡愈之译的《枯叶杂记》。
我很喜爱《枯叶杂记》这本小书,也很爱这书名,觉得它富有诗意和中国气息。我还喜爱它的小开本。这本书宽十厘米,高十五厘米,作为东方文库的第八十一种,于一九二四年四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而且是《东方杂志》二十周年纪念刊物。
《枯叶杂记》是胡愈之据世界语译出的,副题是“上海生活的寓言小品”。在序言前面,爱罗先珂还写着:“本书奉献于我的在上海的亲爱的友人们”。序言之外,全书共分六章,计:街之树、幻想之国、一个小女孩子的秘密、“人马”、独一无二的宝贝、小脚女子。
爱罗先珂以街头的一棵大树作为古老的中国的象征,满怀深厚的同情写下对中国人民的情谊。这棵历经沧桑的古树正是历史的见证:“这树看见百姓们被本国人抢劫着,同样地更被黄种和白种的外国人抢劫着……。”他用童话和诗的语言呼唤人们去寻那“幻想之国”,设法去创造那充满了真理、正义、自由的国家。可惜,爱罗先珂尽管同中国人民一样反对日本和英美帝国主义,但他所理想之国亦空洞得很。
《一个小女孩的秘密》的主人公是牵念将要死去的十二岁的哥哥吗?是关心被卖去的两个的命运吗?最后她的哥哥终于惨死,她自己也走了们的老路,被卖去来埋葬她的哥哥了。枯叶无力来帮助她,大树沉默不语,有谁能了解小女孩心中的隐密呢?
《人马》是指人力车夫。一个凄苦的夜晚,人力车夫伤感地围抱住大树对枯叶说:“到了什么时候,我才能不给人家做马匹呢?到了什么时候,我才能不给人家做驮重的牲畜呢?……”这一天终于到了,但不是他的新生,却是当他的肺叶全部毁伤、吐血的时候。第二
天早晨,警察发现街头大树底下躺着一个人力车夫的尸体,身上披满了枯叶。据警察局里的医生验明,那人力车夫是因心脏碎裂而死。爱罗先珂却说,这人的心是因为憎恨全人类和人类的文明而碎裂的,是因为诅咒天和上帝而碎裂的,因为上帝已经把人间变成了地狱。
那小脚女子坐在大树底下痛苦地号啕着,大树却始终不言不语。她只好艰难地离开了大树,向着大江走去。她哭泣着投向波浪的中心,想到那里去寻安息。第二天早晨,江上的渔夫们打捞起一个美丽的小脚女子的尸首,但是有谁知道她是一个在寻幸福的美丽的生命呢?
诗人的眼泪 爱罗先珂以他哀婉的笔墨为我们描画了一幅旧时代的流民图。最后,他以激烈的呼喊来结束了这本书:
“啊,大江呵!……难道在这世界里奴性的动物还不够多吗?难道在这地球上势利的畜生还嫌太少吗?难道在这国里为了金钱会得把一切都卖掉的贪得无厌的王八羔子还有添加的必要吗?啊,大江呵……”
爱罗先珂不愧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他的《枯叶杂记》能够唤起人们对现实的愤慨,引起
人们的共鸣,莫怪它打动那么多人的心。至于爱罗先珂的思想,还是鲁迅先生说得好:“通观全体,他于政治经济是没有兴趣的,也并不藏着什么危险思想的气味;他只有一个幼稚的,然而优美的纯洁的心,人间的疆界也不能限制他的梦幻,所以对于日本常常发出身受一般的非常感愤的言辞来。……我掩卷之后,深感谢人类中有这样的不失赤子之心的人与著作。”
《枯叶杂记》把我们的心同盲诗人的心拴在一起了。
二 《过去的幽灵及其他》
一九二三年四月十六日,爱罗先珂从北京动身回到他的故国去。从此,我们便失掉了盲诗人的消息。
鲁迅先生一直很怀念这位不失赤子之心的诗人。一九三四年六月,当他回答一位友人关于自己被诬为汉奸时说:“记得十来年前,因爱罗先珂攻击中国的缺点,上海报亦曾说是由我授意……”可见鲁迅对于爱罗先珂还是印象犹深的。
爱罗先珂在印度时同情印度劳动人民;在日本又同情日本劳动人民;到了中国又把心交给中国劳动人民。除了《枯叶杂记》之外,他还留给中国读者一本讲演集《过去的幽灵及其他》
。从中也可以了解盲诗人在中国的踪迹。这本书于一九二四年三月,由上海民智书局作为“新中国丛书”出版。书出之际,诗人已经离开中国回到他的故乡去听夜莺的歌唱了。
他从日本遭受迫害而来,心里是很寂寞的,所以当他“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鲁迅《鸭的喜剧》)这本讲演集同样显示了盲诗人心情的寂寞。他无法排遣对旧中国的憎恶,他的讲演是专攻击中国的缺点。
书前有编者李小峰和朱枕薪写的前言,他们说,爱罗先珂离开日本到中国来的时候,曾经给日本人民留下美丽的童话。现在他返回祖国,留给中国人民的就是这本讲演集。在这些讲演里,爱罗先珂“对我们下了一番深刻而能使我们自省的针砭”。这本书包括讲演十篇,有的还是爱罗先珂在北京大学教授世界语时的讲课记录。篇目如下:知识阶级的使命、现代问题、过去的幽灵、我们应该知道的几件事、世界语与其文学、公用语之必要、现代戏剧艺术在中国的目的、春天与其力量、俄国文学在世界上的位置、安特莱夫与其戏剧。
鲁迅说,爱罗先珂“不象宣传家,煽动家;他只是梦幻,纯白,而有大心,也为了非他族类的不幸者而叹息。”(《池边》译后附记)又说所以绍介爱罗先珂的作品到中国来,“不过要传播
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和激发国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和,愤怒而已”(《杂忆》)。在爱罗先珂的讲演里便不时发出这种苦痛的呼声和对中国不幸者的叹息。
当爱罗先珂在北京大学讲演的时候,听讲的人挤满了大礼堂,很多人都想从这位异国诗人的口中激发起对本国强权者的憎恶;但是,也有不少人是因了好奇心的驱使而来看这位盲诗人的。当这些人失去了新鲜感,他们再也不来了,因此当爱罗先珂讲俄国戏剧时(即《过去的幽灵及其他》所收的最后两篇讲演),四、五百座位的礼堂,只有一百多人了。在爱罗先珂讲授世界语的课堂上,却只有几个人来听课。这怎能不引起他的寂寞之感呢?
爱罗先珂是热爱北京的。他喜欢音乐,也喜欢孩子,甚至爱孩子们喜爱的小鸭子。那时,他还兴致勃勃地骑着小毛驴到西郊的公园去玩过。他到动物园去,让朋友们在一旁把一个个动物的名字都告诉他。进到鸟房里,他便高兴地嚷着:“小鸟都是人类的佳宾,如果没有它们,人类就要感到万分的岑寂了。”(见《景山之东·盲诗人的印象》)
爱罗先珂在北京还积极参加了各种社会活动,一九二二年四月二日,他在北京大学第二平民夜校举办的游艺会上拨起六弦琴唱了俄国民歌《斯钦卡·拉辛》,这是歌唱哥萨克的一位起义英雄。鲁迅参加了这个游艺会,听了诗人的吟唱,还将俄文歌词大意译为中文,题为《俄
国的豪杰》,发表在当天出版的《晨报副刊》上。这一年的五一劳动节,在孔德学校举行的一次集会上,他又引吭高歌《国际歌》。一九二三年元旦,他参加了北京学生举行的示威游行大会。
关于这次提灯大会,爱罗先珂在讲演里说:“起初,一切都进行得很好……但是不久,我们底灯上的革命和灯上的自由底火,开始一盏盏地灭了。黑夜的鬼怪们,一面呼喊着‘强权即公理’,一面扑到赤手空拳的学生身上,惨酷地打,纸灯被踏在脚下。”爱罗先珂亲历了强权者以武力来镇压学生们的场面,这怎能不增加盲诗人内心的激愤呢?
在讲演里,他还提到刚到上海火车站时,一下车就被许多英国人和中国巡捕围住,一面喊着,一面搜查。他们搜遍了盲诗人的全身和所有的行李,连来接他的朋友都不可幸免。
爱罗先珂不说中国的好话,鲁迅对此是极为欣赏的。鲁迅说:“我早就疑心我自己爱中国的青年倒没有他(指爱罗先珂)这样深,所以也就不愿意发些明知无益的急迫的言论。……他很老实,不知道恭维,若象罗素在英国称赞中国,他的门槛就要被中国留学生踏破了。……”(《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爱罗先珂指出中国穷,是因为政府用钱去养军队,财主们用钱去赌博和讨姨太太……这自然是不错的。但是,他因为心境的
过于寂寞而显得有点悲观,所以他说:“据我观察所及,上海的学生、教员、文学家、社会党、无政府党,一点没有牺牲自己的伟大精神,虽然他们亦许会为自己的理想而牺牲别人。”(《知识阶级的使命》)为此,他热烈地主张:“要扶助、引导一个民众从黑暗的域中经过了各种的危险和困难到自由、幸福的光明路上去,有一件事是绝对不可少的,这件事就是牺牲自己的伟大精神。”鲁迅是看到了爱罗先珂的这种精神,所以他在《爱罗先珂童话集》序里说:“我觉得作者要叫彻人间的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
爱罗先珂毕竟是一位空想社会主义者。在《虹之国》中,他便虚构了一个穷人有饭吃,有衣穿的理想国,并且宣扬只要大家肯辛勤劳动就可以达到这个理想国,所以鲁迅又说过:“至于他的作品的内容,我自然也常有不同的意见”;一九三六年二月,鲁迅在回答南京的一位青年店员该读什么书的时候,便指出爱罗先珂的童话集思想太浅了!这时距离鲁迅先生介绍爱罗先珂的著作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历史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鲁迅先生的思想更前进了。在残酷的斗争面前,如果光靠做爱罗先珂式的美丽的梦就远远的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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