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刘桢诗歌风格可用“逸气”来概括,这种“逸气”体现为“情高”和“会采”。他善于选用高洁脱俗的物象来表达高蹈峻洁的情感;直抒胸臆或用熟典,善用比兴,艺术手法多样;语言自然质朴,渐趋华美,注意炼字;喜用叠字和仄声字,声韵劲健。由于刘桢诗歌具有以上的特征,因而其诗表现出一种超越世俗、不受束缚的“逸气”。
[关键词]刘桢;诗歌;逸气
在俊才云蒸的建安文坛上,刘桢以其诗歌创作而与王粲齐名。俞绍初《建安七子集·刘桢集》辑得完整诗歌十三首,另有失题诗十四则,这些诗歌悉为五言。曹丕对刘桢的五言诗评价甚高:“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与吴质书》)。刘勰也说他“情高以会采”(《文心雕龙·才略》)。今人读其诗,能够感受到诗中涌动着一股豪放的“逸气”(《文心雕龙·风骨》),而“情高”和“会采”正体现出此种“逸气”的特点。
一、诗歌选用物象之高洁
日常生活是建安文人诗歌取材的重要来源,刘桢也与其他文人一样,有公宴、赠答以及斗鸡、射鸢等闲适生活的描写,但在物象的选择上自有特。飞鸟是建安文人常爱描写的对象,如曹丕《芙蓉池作》:“卑枝拂羽盖,修条摩苍天。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又如王粲《杂诗》其三:“百鸟何缤翻,振翼相追。投网引潜鱼,强弩下高飞。”两人诗中都写到鸟,但都是凡鸟。而刘桢写的却是灵鸟:“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公宴诗》),或是百鸟之王——凤凰:“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赠从弟》其三)。凤凰在古人心目中是极富个性的神鸟。《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句,郑玄笺:“凤凰之性,非梧桐不棲,非竹实不食。”[1]凤凰绝云霓,负苍天,刘桢以它喻从弟的高远志向,极为恰当。
他又咏松柏,“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下笔便勾勒出一个傲然挺立于高山之巅的松柏形象,尽管风盛、冰霜惨凄,然而它却“终岁常端正”。诗中化用《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之意。松柏的本性就是凌霜傲寒,四季常青,刘桢以此喻从弟坚贞不屈、刚正不阿的操守。在他之后,左思以“涧底松”喻满腹才学却不被任用的寒门之士,吴均《赠王桂阳》亦以松喻人,其中当有刘桢的影响。
再如《杂诗》“方塘含白水,中有凫与雁”,《赠徐干》“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他写“方塘”,而不是清塘、池塘或荷塘,“方”字更能凸现其个性的耿直。再如《失题》“昔君错畦畴,东土有素木”,写“素木”,而不是树木、林木,强调树木之洁性。以上所举,无论是萍藻、松柏、凤凰,还是方塘、素木,刘桢在物象选择上都倾向于高洁、脱俗的事物,表现出与时人不同之处。
二、诗歌情感之高蹈
刘桢诗歌主要有公宴、赠答、咏怀三大类,情感的表达淋漓尽致、高蹈峻洁。
《公宴》为邺下文人同题之作,由于题材限定,这类诗大都有祝福、庆贺和感恩之辞。如王粲的《公宴诗》:“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克符周公业,奕业不可追”,述说对主人功业的祝福与庆贺。再如阮瑀“阳春和气动,贤主以崇仁”,应瑒“巍巍主人德,佳会被四方”,皆盛称贤主仁德,充满溢美之词。而刘桢的《公宴诗》却不一样:
“永日行游戏,欢乐犹未央。遗思在玄夜,相与复翱翔。辇车飞素盖,从者盈路旁。月出照园中,珍木郁苍苍。清川过石渠,流波为鱼防。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
仁兽游飞梁。华馆寄流波,豁达来风凉。生平未始闻,歌之安能详?投翰常叹息,绮丽不可忘。”
诗歌重在写景,把大量的笔墨放在环境的描写上。从白日写到“玄夜”,描绘宴游景致之美。如水的月光下,西园的树木、流水、花鸟、楼阁显得那样优美、迷人,仿佛一首清新优美的写景诗。以幕僚身份参与主人公宴,写诗不颂功德而以写景为主,表现了刘桢人格的峻洁。因此王夫之评说:“《公讌》诸诗,如无公干,则当日饮,酒肉气深,文章韵短矣。”(《船山古诗评选》卷四)[2]。
刘桢今存赠答诗有写给朋友的,有写给兄弟的。由于赠答对象为亲近的友人,故言语略无顾忌,平日不敢说不能说的话此时都说了出来,在赠答诗中他淋漓尽致地坦陈个人情感,无所顾忌,性情全出。如《赠徐干》:
“谁谓相去远,隔此西掖垣。……步出北寺门,遥望西苑园。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轻叶随风转,飞鸟何翻翻。乖人易感动,涕下与衿连。仰视白日光,皎皎高且悬。兼烛八紘内,物类无颇偏。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
据《魏志·王粲传》注引《典略》的记载,此诗当作于刘桢因平视甄氏被刑期间。被罚做苦役,刘桢心中苦闷,故而写了这首诗给好友徐干。诗人站在北寺门口遥望西苑园内的景,见到的是“细柳”、“方塘”、“轻叶”、“飞鸟”,大自然一派欣欣向荣,反衬自己的境遇,不禁“涕下与衿连”。作者在这里用了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大自然的蓬勃生机反衬了此时失意落寞的心境。后面的怨愤不平便由此而来,白日高悬,万物无不受其恩惠,而自己却偏偏不得日光普照,“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充满了忧伤哀怨之情、慷慨不平之气。
再如《赠五官中郎将》四首,赠答对象为曹丕,但诗中却毫无阿媚权贵的卑乞之气,而是充满了对知交好友的深厚情谊。
刘桢有咏怀诗,如《杂诗》:“职事相填委,文墨纷消散。驰翰未暇食,日昃不知晏。沉迷簿领书,回回自昏乱。释此出西城,登高且游观。方塘含白水,中有凫与雁。安得肃肃羽,从尔浮波澜。”
诗人放下手中工作,登高游观,看到的是方塘白水之中,凫、雁等水鸟自由自在地嬉戏着。自然事物的宁静、自由和自己的困顿之情形成了鲜明对比,不禁发出感慨,“安得肃肃羽,从尔浮波澜”,道出无限向往之意。将对文书工作的厌烦和对自由生活的向往表达得直言
不讳,故何焯《义门读书记》说:“羁鞅官人读此诗,如六月北窗下凉风至也。‘释此出西城’六句,所谓公干有逸气,于此见之。”[3]
从刘桢现存诗歌的主题来看,他没有像曹操《蒿里行》、王粲《七哀》那样反映动乱的社会现实,而是偏重于内心情性和个人志向的抒发,然正于此中见出其峻洁个性。在诗歌中他对高洁情操的追求,个人的失意,友情的珍重,统统宣泄纸上,着重于刚肠气骨、卓荦操守的表现,情感激烈而高蹈,刘勰评为“情高”(《才略》)、“情骇”(《体性》)。
三、诗歌艺术手法之多彩
刘桢诗歌手法多样,造成了“会采”的艺术效果。他的诗直抒胸臆,很少用典,如他以“低昂倏忽去,炯若风中烛”(《失题》),写生命短暂的伤感,虽不用典却余味无穷。刘桢也有用典之处,但通常用熟典,既明白易晓又含蕴深刻,如“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赠五官中郎将》其一)。丰沛,汉高祖家乡,用以喻曹操家乡谯郡,有赞扬而不着痕迹。再如《赠徐干》“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化用《九歌·湘夫人》“思公子兮未敢言”之句,自然而不刻意。
刘桢善用比兴。《赠从弟》三首皆用比,第一首以萍藻的高洁喻从弟品行的高洁,第二首以“亭亭山上松”喻从弟坚贞不屈、清正的操守,第三首以“奋翅凌紫氛”的凤凰喻从弟志向的远大。主客体浑融无间,意蕴深厚。再如以下三首失题诗:
“昔君错畦畴,东土有素木。条柯不盈寻,一尺再三曲。隐生寘翳林,倥偬自迫束。得托芳兰苑,列植高山足。”
“青青女萝草,上依高松枝。幸蒙庇养恩,分惠不可赀。风雨虽急疾,根株不倾移。”
“翩翩野青雀,棲窜茨棘蕃。朝拾平田粒,夕饮曲池泉。猥出蓬蒿中,乃至丹丘边。”
素木得托芳兰苑,女萝得依高松枝,野青雀得至丹丘边,三例均喻刘桢依附曹氏父子,既表达了感激之情,又不失自尊,比喻自然而贴切。而“列植高山足”、“根株不倾移”,写出作者虽有依附,心怀感激,却又人格高贵,意气挺拔。三首诗仿佛一气呵成,诗风劲健而古朴。长于比兴是建安诗歌的共同特征,但刘桢比兴时取材高洁在建安诗人中是很突出的。
四、诗歌语言之自然华美
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的汉末五言诗既朴质自然,又兼有文人注重字词锤炼的特。刘桢的诗歌也是质朴自然的,所以钟嵘称他“其源出于古诗”(《诗品》卷上)。刘诗叙事状物不尚雕琢,其《赠从弟》其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悽,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用松柏的本性写出品性的高洁,全无点染。再如“月出照园中,珍木郁苍苍”(《公宴诗》),“方塘含白水,中有凫与雁”(《杂诗》),语言简练、古朴有致,平白如家常话。
但诗歌语言质朴并不排斥炼字,刘桢是文人,他的诗也颇见锤炼之功。如“方塘含白水”的“含”,写出塘与水的亲切;“细柳夹道生”的“夹”,写出柳阴掩映有情;“利爪探玉除”的“探”,写出斗鸡扬爪的雄姿:这些均是经过精心锤炼后的质朴之词。
建安文风渐趋华丽,刘桢曾说:“投翰常叹息,绮丽不可忘”,他其实也注重诗歌的辞采美。如《斗鸡》诗:
“丹鸡被华彩,双距如锋芒。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
不仅写出了雄健的斗姿,而且描写丹鸡的彩、神态时用词十分华美,鸡是“丹鸡”,“除”是“玉除”,“威”是“炎威”,场面描写惟妙惟肖、生动逼真、彩华丽。应瑒也有同题之作,相比之下就朴素得多。明人陈祚明曾说:“公干诗笔气隽逸,善于琢句,古而有韵。比汉多姿,多姿故近;比晋有气,有气故高。如翠峰插空,高云曳壁,秀而不近”(《采菽堂古诗选》卷七)[4]。与班固《咏史》等汉代五言诗相比,刘诗要绮丽华美多了,而与堆砌辞藻、绮靡浮泛的西晋文风相比,刘诗又质朴自然多了,因而“比汉多姿”,“比晋有气”。总的来说,他的诗歌是以质朴为底,绮丽为的。
刘桢在诗歌创作中善用高洁的物象来表达个人志向、内心情感,无论是抒发高洁情操的追求,还是表达被刑的不满,情感都是高蹈而不俗、激烈而奔放的。在表达方式上多用比兴,直抒胸臆,语言壮美,声韵劲健,形成一股豪宕之势,表现出超越世俗、豪放劲健的“逸气”。
参考文献:
[1]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9月.
[2]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M].爱情诗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10月.
[3]俞绍初.建安七子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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